待赵虎领命离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次消融在院外深沉的夜色里,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种奇特的静谧。唯有烛火不安分地跃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时而拉长时而压缩的影子,仿佛也在屏息聆听即将展开的对话。
阿青直到确认赵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这才深吸一口气,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以硬皮装订、页边已被频繁翻动而略显毛糙的验尸记录。他步履轻缓地挪到陈远案前,年轻的脸上交织着学徒面对严师时固有的几分忐忑,以及一种更为强烈的、如同暗夜中发现指引星辰般的、难以抑制的兴奋,使得他捧着记录的指尖都微微泛白。
师父,他开口,声音因心潮澎湃而比平日略显急促,却又努力克制着,生怕惊扰了这专注的氛围。他双手将厚重的记录簿郑重地翻开至精心绘制着颈部创口细部图样的一页,炭笔线条精准而清晰,甚至用细毫标注了深浅不一的色差。弟子遵照您的教诲,反复、交叉比对了第一名与第二名受害者的颈部创口。尽管二者均确认为死后形成,但创缘的微观形态,存在着一处先前被忽略的、极其细微却又至关重要的差异。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审慎,轻轻点向第二具尸体颈部创口图样的上缘区域,那里被特意用更精细的笔触放大描绘。请您细看此处,师父。相较于第一名受害者相对平滑的创缘,第二名受害者的创口上缘,这个位置,他的指甲在一个几乎与周围肤色融为一体的、淡得如同水中月影的痕迹上悬停,存在一道非常浅淡,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但其弧形轮廓却异常清晰、完整的——压迫痕迹。
陈远闻言,身体微微前倾,将图纸接了过去。他并未急于发表看法,而是就着那盏摇曳不定、时而噼啪爆出一星灯花的烛火,凝神细观。跳动的光晕为图纸蒙上一层流动的暖色,却并未影响他目光的锐利。果然,在阿青所指的位置,那道细微的弧形压痕如同幽灵般潜伏着,颜色较之周围组织略显深沉,边缘清晰,绝非自然形成或偶然刮擦所能解释,分明是某种具备特定、固定弧度的坚硬物体,在施加压力时留下的独特。
说说你的推断。陈远将图纸轻轻放回阿青面前的桌案上,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但这恰恰是他给予弟子展示与锤炼机会的标志。
阿青再次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他成功地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声线恢复了年轻人少有的沉稳与条理:回师父,弟子愚见。寻常可见的匕首、短刀乃至柳叶刀,其刀背形制多为平直,或至多带有极为和缓、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弧。以此类寻常刃具切割,绝难留下如此边界清晰、弧度饱满且完整的半圆形压迫痕迹。除非……他顿了顿,目光中闪烁着推理的光芒,除非凶手所使用的,是一种形制特异的刀具。其刀背本身,便具有显着且规则的弧形结构,如同新月之钩。再者,观察创口本身,狭窄、边缘极其整齐、切入利落,这要求刀刃必须极薄、极锋锐,方能达到如此效果。这种特征,与卷宗中推断的、带有仪式化色彩的作案手法……颇为契合。
他一边阐述,一边已迅速转身,从旁边靠墙摆放、堆满各种器皿与工具的木架上,熟练地取过一张用于试药的粗糙草纸和一截炭笔。甚至无需参照图纸,全凭方才仔细观察烙印在脑海中的影像,以及自身对力学与创口形态的理解,手腕灵动,炭笔在纸面上快速游走。线条虽因急切而略显生涩,缺乏老画师的圆润,但一把刀背呈鲜明半月状弧形、刀刃狭窄如一线秋水、透着森然寒意的怪异短刀雏形,已跃然纸上,其独特的形态令人过目难忘。
师父,您请看,阿青将草纸举起,让烛光能更好地照亮上面的草图,依据创口形态反推,凶器很可能……是类似这般形制的、一种或许专为某种特定、诡谲仪式而打造的……。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稍显迟疑,似乎也觉得这个自创的名称带着一丝不祥的诡异感。
陈远的目光掠过那张虽然笔触稚嫩却精准抓住了核心特征的草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他没有立刻称赞,而是追问道:那么,依你之见,此种形制的刀具,除了留下独特压痕外,在使用手法上,与寻常刀具有何不同?对持刀者又有何要求?
阿青一怔,随即陷入更深的思考,眉头微蹙:弧形刀背……或许更利于在切割时进行某种角度的控制与发力,尤其是在需要……精准划过特定部位,比如脖颈,而又不欲造成过大创面时。持刀者……可能需要经过一定的练习,才能熟练驾驭这种特殊弧线带来的力道变化,确保切割的……。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
陈远这才微微颔首,赞许之色不再掩饰。观察入微,能由表及里,逻辑链亦算清晰。更难得的是,已开始尝试揣摩凶器背后的。他伸出手,拍了拍阿青略显单薄的肩膀,那手掌温暖而稳定,传递着无声的肯定与鼓励,阿青,你需谨记。验尸之道,绝非仅仅止步于丈量伤痕、记录表象。每一道痕迹,都是死者无声的遗言,是凶器留在人世间的倒影。我等职责,便是做这解读者,透过这冰冷的伤痕,去解读凶器的形制与特性,进而推断行凶的手法与过程。最终目的,是要窥见那隐藏在凶器之后,凶手的习惯、意图,乃至其内心深处,可能不为人知的偏执与疯狂。
这番教诲,如同重锤敲击在阿青的心上。他此前更多专注于技术层面的学习,此刻方觉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更为深邃、直指人心的刑侦之路在眼前展开。他的脸颊因这深刻的点拨与难得的赞许而泛起激动的红晕,胸膛微微起伏,再次用力地、深深地点头,仿佛要将师父的每一个字都镌刻在灵魂深处。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定勤学不辍,不负师父期望!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那是信念得到巩固、前路变得清晰时的激动。
陈远看着他眼中燃起的、更为坚定的光芒,心中亦是欣慰。他知道,这块璞玉,正在经历真正的打磨,开始散发出属于他自己的温润而坚韧的光泽。而这细微的刀痕发现,如同在迷雾中撬开的一道缝隙,虽小,却可能照亮通往真凶的幽暗路径。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画着弧形刃的草纸,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