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磬余音似乎还在宫墙间隐隐回荡,一道明黄色的旨意已如惊雷般传至僻静的察疑院:陛下于南书房召见提刑官顾云。
该来的,终究来了。
陈远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察疑院书房里特有的墨香与药草味。他仔细整理着身上崭新的青色提刑官官袍——这是他用柳明案的血与骨挣来的身份象征,每一道织锦纹路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铜镜中映出的面容略显苍白,但眼神却沉静如古井,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韩青奉命前来,一身玄色劲装,腰佩横刀,沉默地护送他入宫。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穿过繁华的街市,驶向那象征着天下权柄核心的所在——紫禁城。
越是靠近,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朱红宫墙高耸,隔绝了尘世喧嚣,金黄的琉璃瓦在秋日阳光下流淌着刺目的光芒,殿宇楼阁层叠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持戟而立的侍卫目光如鹰隼,森严的气度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禁忌与威严。陈远收敛了所有属于现代人的散漫心思,每一步都循着记忆中阿青和韩青紧急灌输的宫廷礼仪,力求沉稳,不敢有半分差池。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脉流动的声音,与这古老宫殿沉寂了数百年的心跳隐隐共鸣。
南书房并非正式朝会的金銮殿,却更显天威难测。内侍无声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清雅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心中的压抑。
书房内陈设典雅,书案、书架、多宝格,无不精致,却并无过多奢华装饰。皇帝并未穿着那身象征九五之尊的明黄龙袍,仅是一袭家常的杏黄常服,闲适地坐在紫檀木书案之后。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养尊处优、气质温和的中年文士,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倦怠。然而,当陈远跪拜行礼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平和之下,是洞悉一切的锐利,仿佛能穿透血肉,直窥灵魂深处。那是不容置疑的皇权,是生杀予夺的意志。
“臣,提刑官顾云,叩见陛下。”陈远依礼参拜,动作虽因陌生而略显生涩,但姿态恭敬,并无错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接触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那寒意顺着骨骼丝丝蔓延。
四皇子萧景琰垂手侍立在皇帝身侧稍后的位置,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情绪。而在另一边,那位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弹劾他的周御史,正微微昂着头,嘴角紧抿,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质疑。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这两位执掌天下刑名的重臣,也位列在旁,他们的眼神更为复杂,混杂着好奇、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观望。
这小小的南书房,此刻便是整个大晟王朝权力博弈的一个缩影。
“平身。”皇帝的声音不高,平和舒缓,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在安静的书房内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陈远谢恩起身,微微垂首,以示恭敬,目光谦卑地落在皇帝书案前那片光亮的地面上。
“顾爱卿,”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近日朝堂之上,因你之事,争论颇多。朕,想亲耳听听。”他略作停顿,那双深邃的眼睛落在陈远身上,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你是如何想到,要去行那开棺验尸之举的?”
问题来了。看似简单的一句询问,实则凶险万分,直指他所有行为的根源。回答得好,或可扭转乾坤,赢得一线生机;回答得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累及萧景琰。
陈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长期的职业素养让他瞬间压下了翻涌的情绪。他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立刻抛出那些惊世骇俗的法医学理论。他选择了一条更稳妥,也更易于被理解的路径——从困境入手,示弱以藏锋。
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回陛下,臣当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荡,勇敢地迎向皇帝那审视的目光,语气恳切:“柳明一案,表面证据链条看似完整,皆指向意外坠亡或自行了断。然臣奉命复核,细查卷宗,勘察现场,却发现诸多不合常理、违背逻辑之处:尸体落点紧贴墙根,与高坠常理相悖;血迹形态分布存疑;案发时间段内,关键人物行踪留有近半个时辰的空白;更有从那被忽略的书房窗隙中,寻得的关键物证——一片来自真凶衣物的丝绸碎片,明确指向他人!”
他条分缕析,将疑点一一陈述,逻辑清晰,证据确凿,让人无法反驳其复核的必要性。然而,话锋随即一转:
“然则,陛下明鉴!所有这些疑点,纵使环环相扣,指向明确,终究……皆属旁证!”他刻意加重了“旁证”二字,“它们可以引人怀疑,可以推翻旧论,却无法在公堂之上,成为钉死真凶、让其无从狡辩的铁证!更无法直接、无可辩驳地证明,柳明绝非死于意外或自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办案者面对僵局时的无奈与执着:“当时情形,于臣而言,犹如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幔观物,影影绰绰,可见轮廓,难辨细节。线索纷繁,却如雾里看花,总隔着一层。若要破此僵局,洞悉真相,唯有……”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御史那紧绷的脸,最终回到皇帝身上,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唯有亲手,掀开那层遮蔽视线的纱幔,直视其最本源的核心!”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而对一桩命案而言,最本源、最客观、最绝不会说谎的,便是死者遗体本身!伤痕刻于骨,真相藏于身!臣坚信于此!故而,臣才斗胆,行此惊世骇俗、千夫所指之举!”
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凝而充满力量:“陛下,臣此举,非为亵渎亡灵,惊扰逝者安眠!实为……叩问亡者,聆听那被黄土与谎言掩埋的最后的无声证言!乃是于山穷水尽之处,求取真相唯一之途径!臣,问心无愧!”
一番陈词,情理交融,既有身为刑官面对疑案的无奈,更有追求真相不容玷污的决绝。他将自己置于一个为求真相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孤臣”位置,极大地淡化了行为的“诡谲”色彩,转而强调其“不得已”与“唯一性”。
南书房内一片寂静,唯有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周御史脸色变幻,想要反驳,却发现陈远所言句句在理,紧扣“求真相”这一无可指摘的大义。萧景琰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一丝极淡的欣赏掠过眼底。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则陷入沉思,他们精通律法,却从未有人如此执着于“尸体”本身这份“物证”。
皇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否定。他轻轻重复了一遍陈远最后那句话,语气莫测:
“叩问亡者……”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陈远身上,缓缓问道:
“那么,顾爱卿,你……又从亡者身上,‘问’出了什么?”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之前的陈情只是铺垫,现在,他需要用实实在在的、无法辩驳的“成果”,来证明他那“叩问”的价值,来扞卫自己行为的正当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