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正在一旁晾晒洗净的衣物,闻言手猛地一抖,几件衣衫飘然落地。
她顾不得许多,胡乱将衣物往绳上一搭,疾步走到院门前。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惊涛,她迅速整理了下微乱的鬓角和衣襟,对着门外的内侍福了一礼,声音竭力平稳:
“有劳天使通传,妾身即刻布置,还请天使稍候片刻。”
说罢,她一把拽过仍在呆滞状态的环儿,低声道:“快!去屋里把香案、香炉请出来摆好!”
自己则快步走到躺椅边,俯身轻推赵逸:“公子,快醒醒!圣旨到了!”
“圣旨?拿来我瞧瞧……”赵逸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掌摊开,仿佛等着接个果子。
柳如烟脸色骤变,飞快地瞥了一眼院门,见中使正背对着他们似在欣赏街景(实则避开这不合礼数的场面),这才松了口气,急得几乎跺脚:
“公子!是宫中天使来宣旨!快起身啊!”
“这么快?”赵逸揉了揉眼睛,茫然四顾,直到目光触及门口那抹显眼的宫装身影,才一拍脑门。
“哦!想起来了!昨晚官家是提过一嘴‘不日有旨’……啧,睡懵了。”
“公子,桌子放哪儿?”环儿吭哧吭哧搬出小方桌。
“就搁院门口,方便!”赵逸随手一指。
他起身晃到院门,对那内侍随口道:“中使,里面坐会儿?”
内侍吓得连连摆手,陪着笑:“赵官人折煞咱家了!
您看咱家这身……”他眼神暗示着自己代表皇权的装束,又瞟向赵逸的家常便服。
赵逸低头看看自己:“这衣服?早上刚换的啊,挺干净……”话未说完,袖子就被如烟狠狠一扯。
“公子!”如烟压着嗓子,眼神凌厉,“速去换身新衣!接旨岂能如此随意!”
“麻烦,”赵逸小声嘀咕,“上次在宣抚使司接旨,我衣服都破了洞,不也没事儿嘛……”
一旁的内侍肩膀几不可察地一抖,赶紧又转回去,假装欣赏墙头一片瓦。
如烟气得脸都白了,狠狠剜了赵逸一眼,用口型无声命令:“去!换!”
同时迅速从袖中摸出两锭足色银子,不容分说塞进中使手里,脸上堆起歉意的笑:
“天使海涵,我家公子方才睡迷怔了,说的都是梦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中使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拢入袖中,笑容真切了几分:“小娘子言重了,咱家啥也没听着。
快些准备吧,宣旨的人马转瞬即到!”
片刻后,赵逸主仆三人肃立院门。
果然,一队仪仗鲜明的人马簇拥而至,为首者正是昨夜垂拱殿侍奉的内殿头王璃。
他见香案齐备,微微颔首,从随从捧着的鎏金托盘中,郑重取出一卷用金花罗纸装裱、象牙为轴的圣旨。
“啊!”如烟看清那圣旨形制,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纤手掩住了唇。
“怎么了?”赵逸不解。
“金花罗纸,牙轴……”如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五品以上大员宣敕方得用之!”
“五品?”赵逸也愣住了,“不可能吧?”
此时,王璃已展开圣旨,朗声宣道:“承值郎、庆州节度判官、陕西路宣抚使司机宜文字、熙河路先锋军随军转运使——赵逸接旨!”
“臣赵逸接旨!”赵逸撩袍跪下,如烟和环儿也连忙在他身后伏地。
王璃那沉稳而带着宫廷特有韵律的声音,清晰地念出了那道改变赵逸命运的敕书:
>门下:
> 朕闻戡乱以武,经邦以文。惟贤者能兼文武之资,当非常之任。承值郎、庆州节度判官赵逸,器识宏远,风猷峻迈。
> 其功有三:
> 一者,从戎西鄙,董转刍粮。于统安城之役,督馈无阙,士得宿饱,军声以振;
> 二者,料敌于先,设伏制变。亲率劲卒,歼西夏铁鹞子五千于野,虏骑为之夺魄;
> 三者,临危蹈白刃,率铁骑直贯察哥中军。枭酋纛而慑群丑,挽颓势于既覆。复以奇策,兵不血刃复统安坚城。
> 勋劳若此,宜膺显擢。
> 特旨:
> 超转奉直大夫(从六品朝官),除直龙图阁(贴职);
> 差遣知开封府中牟县事,赐绯袍、银鱼袋。
> 敕曰:
> “尔以书生擐甲,智勇兼资。摧锋于沙塞投笔定远,今尔提孤军而靖边尘,朕甚嘉之!
龙图储彦,用彰尔文;赤畿试刃,以观尔治。服兹异数,勉尽乃心!”
> 牒至奉行。
> 宣和元年 五月 三日
> (中书省押字、尚书省副署、门下省审核签押)
圣旨宣毕,院内一片寂静。
赵逸眨眨眼,小声嘟囔:“嗨,原来不是五品啊,白激动了……”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意犹未尽?
跪在他身后的如烟,此刻只想揪住自家公子的耳朵拧上三圈!
从八品选人,短短三月,火箭般蹿升从六品朝官!
实授京畿赤县中牟知县!
加直龙图阁清贵贴职!
特赐绯袍银鱼袋!这份恩宠,怕是宰相家的衙内也未必能有!他居然……嫌官小?!
“直阁?请接旨。”
王璃见赵逸没反应,只得轻声提醒,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这位爷在垂拱殿看着挺机灵,怎么此刻像个呆头鹅?
若非官家对其青眼有加,他王璃早拂袖而去了!
“啊?叫我?”赵逸这才反应过来“直阁”是在喊自己。
“臣……臣赵逸,领旨谢恩!”
他赶紧伸出双手,恭敬(带着点手忙脚乱)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圣旨已宣,咱家便不打扰直阁了。”王璃任务完成,转身欲走。
“哎,不留下吃个便饭?”赵逸起身招呼道。
王璃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回头苦笑道:“直阁说笑了,咱家还得回宫复旨呢!”心道这位爷真是百无禁忌。
赵逸这才想起什么,忙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约莫二百两),不由分说塞进王璃袖中:“辛苦殿头跑一趟!”
王璃袖中一沉,心中暗惊:“好大的手笔!”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压低声音道:“咱家王璃,在垂拱殿当值,侍奉官家左右。”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带着仪仗队伍迤逦而去。
“天啊!公子!”仪仗一走,环儿立刻蹦了起来,双手捂着脸颊,眼睛瞪得溜圆。
“您真的立了大功!真的面了圣!还……还升了这么大的官?!”激动得语无伦次。
“对啊,昨晚不就跟你们说了嘛?怎么还这么大惊小怪?”
赵逸没好气地将那卷象征无上荣耀的圣旨随手抛给环儿,仿佛丢的是块抹布。
自己则踱回躺椅,舒舒服服地又瘫了下去。
“公子!您这就躺下了?!”如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贝齿紧咬着下唇。
“不然呢?旨也接了,人也走了,还不许我补个回笼觉?”赵逸理直气壮。
如烟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恨不得撬开自家公子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公子!您这是‘特旨超擢’!按制,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身着新赐官服,入宫向官家叩谢天恩!”
“还……得谢恩?”赵逸一脸“多此一举”的表情,“这不是奖励我立功了吗?怎么还得……”
话没说完,对上如烟那几乎要喷火、写着“你敢再说试试”的眼神,瞬间蔫了,“行行行……谢!待会儿就去谢!”
“公子公子!”环儿抱着圣旨,又小心翼翼地摸着桌上那身鲜艳的绯红官袍,满眼小星星,“快穿上这新官服给环儿瞧瞧!一定威风极了!”
“穿它干嘛?”赵逸嫌弃地摆摆手,“搞得跟本公子没见过世面似的!收起来收起来!”
“公子,”如烟扶额,无奈至极,“入宫谢恩,必须身着御赐绯袍!
这是规矩!也是体面!”
在如烟“虎视眈眈”的监督和环儿兴奋的协助下,赵逸不情不愿地换上了那身象征着高阶身份的绯色官袍,腰间佩上银鱼袋。
如烟为他仔细正了正幞头(官帽)。
当最后一丝褶皱被抚平,眼前之人,身姿挺拔,绯袍如火,银鱼微光,眉宇间那股子玩世不恭被官威稍稍压下,竟真透出一股凛然轩昂之气。
“哇!公子穿上这身绯袍,真真像换了个人!好生威严!”环儿拍手赞叹。
赵逸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威严个啥?等哪天本公子穿上紫袍(三品以上),你再使劲夸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