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步入州衙,得知知州今日竟在,连忙递上名帖。
片刻,一名小吏将他引入公房。
甫一进门,赵逸便觉一股剽悍之气扑面而来。
只见案后坐着一人,虽身着象征文官高位的绯红官袍,身形却异常雄壮,虬髯满面,面色微黑,俨然一副赳赳武夫模样。
此人个子不高,但起身相迎时,那股久经沙场、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却让赵逸心头一凛。
“下官赵逸,拜见知州!”赵逸急忙躬身行礼,姿态恭谨。
“免了免了!”对方声如洪钟,大手一挥,透着军旅特有的爽利,“本官粗人一个,不讲究这些虚礼。坐!”
赵逸依言落座,心中惊疑不定:“武将竟能担任州府正印知州?
这庆州果然不同别处……”他忍不住抬眼打量这位与众不同的知州。
对方似乎看穿他的疑惑,咧嘴一笑,虬髯随之抖动:“看来元中兄所言不虚,你小子对本官确实是一无所知啊!”
“元中兄?”赵逸一怔,更加茫然,“恕下官愚钝,不知知州此言何意?”
“本官姚古!”他声若洪钟,报出名号,“现领殿前司都虞侯、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庆州事!”
“姚古!”赵逸心中剧震,暗骂自己疏忽!
庆州乃西北边陲重镇,直面西夏,由能征惯战的大将兼任知州以统合军政,实乃常态!
眼前这位,正是大宋西军赫赫有名的将门姚氏子弟,坐镇环庆路的最高军事长官!
“原来是姚经略!”赵逸立刻再次起身,深深一揖,
“下官多谢经略前日救命之恩!若非经略神兵天降,下官等人恐已……”
姚古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举手之劳罢了。元中兄既有嘱托,本官自当照拂一二。
你口中的元中兄,便是新任门下省给事中吴元中(吴敏)。”
“给事中?!”赵逸又是一惊。
此职虽为四品,但权柄极重,掌封驳诏敕、审议政令、监察六部,实为天子近臣、清要之选!
吴元中此番调动,看似平调,实则深得重用!
姚古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直入主题:“说吧,今日寻本官何事?”
赵逸收敛心神,道明来意:“不敢欺瞒经略,下官到任已近旬日,然签厅之中,竟无半纸公文委派。
下官空坐衙署,心实难安,特来恳请知州大人……分派些差事。”
“嗯?”姚古闻言,浓眉一皱,放下茶碗,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与不悦,
“梁禄竟敢如此怠慢?一件事都没给你安排?”
见赵逸一脸困惑地点头,姚古冷哼一声,沉声道:“小子,你需明白。
我大宋以文驭武乃是祖制。
本官一介武夫,能身兼经略使与知州之职,朝廷岂会毫无制衡?
你州那位通判梁禄,便是朝廷安插在此,专司‘监州’之责!名义上本官是知州,实则州内一切民政、刑狱、钱粮、人事,除军务外,皆由梁禄一手把持!
本官日常多在经略使司处置军务,这州衙……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
赵逸顿时恍然,心中暗骂:“原来如此!
那笑面虎梁胖子,才是这庆州真正的土皇帝!
难怪他衙前门庭若市,姚古这里却如此冷清!”
他忍不住问道:“那……梁通判为何对下官如此……避而远之?
下官自问初来乍到,绝无得罪之处啊!”
姚古那双锐利的鹰目审视着赵逸:“这正是本官不解之处。
你第一日到任便险遭不测,是否……已在不经意间,碍了某些人的眼?”他语带深意。
赵逸连连摇头,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下官此前与梁通判素未谋面,前日拜访亦是初见,言语间更是恭敬有加!”
姚古沉吟片刻,大手一挥:“既如此,你便直接去寻梁禄问个明白!
若他仍推三阻四,不肯分权,你也不必在他手下受这窝囊气!
径自来经略使司,本官这里有的是军务需人协理!”
“多谢经略指点!下官告退!”赵逸躬身行礼,退出了姚古的公房。
一出州衙,赵逸便折向左侧的通判厅。递上名帖后,足足在门房枯候了半个时辰,才被引入。
“哎呀呀!让庆知老弟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梁禄一脸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见了至亲好友,亲自将赵逸迎入座,又命人奉上香茗,
“哥哥我琐事缠身,一时抽不开空,贤弟莫怪,莫怪啊!”他脸上的肥肉因笑容而堆叠,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通判日理万机,下官不敢有怨。”赵逸面上恭敬,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见识过姚古的直率,再看眼前这张热情洋溢的胖脸,他只觉虚伪得令人作呕。
若到此刻还看不透这连日冷遇与险遭毒手皆是此人在幕后操纵,他赵逸就真是蠢到家了!
他不再虚与委蛇,起身肃然道:“通判大人,下官今日冒昧打扰,实因一事不明。
下官忝居节度判官之位,到任已近十日,然签厅之内,竟无半件公务委派。
下官食君之禄,却终日无所事事,于心难安!
恳请通判……分派些差事,也好让下官为州尊、为通判分忧!”
“哎哟哟!贤弟这话可就见外了,也折煞哥哥了!”
梁禄连连摆手,笑容不变,话语却如泥鳅般滑溜,“你乃堂堂节度判官,是知州的左右臂膀!
本官不过是个小小的通判,替知州大人署理些日常琐碎,怎敢僭越,给贤弟你‘分派’差事?这不合规矩呀!”
赵逸心中冷笑,面上却沉声道:“通判大人过谦了。
方才下官已拜见过姚知州,知州明言,州中一应庶务,皆赖通判大人署理决断。
下官……唯通判马首是瞻!”
“啧!”梁禄脸上笑容微僵,随即又绽开,“姚知州军务繁忙,此言不过是体恤下官辛劳罢了。
这州中大事,最终还是要知州定夺的……”他继续打着官腔,试图将皮球踢回。
赵逸却不再言语,只是垂手肃立,目光低垂,摆出一副“你不给事,我就不走”的执拗姿态。
一时间,公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
梁禄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小眼睛在赵逸身上转了几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踱了几步,仿佛在艰难权衡,最终停在赵逸面前,叹了口气,换上一种“为你着想”的无奈口吻:
“也罢!既然贤弟如此心系公务,执着若此,哥哥我再推拒,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只是……眼下州中官员各有职司,事务繁重,一时也难抽调人手……”
他故作沉吟,片刻后,仿佛灵光一闪:
“有了!说来也巧,近日接枢府急递,不日童太尉(童贯)将亲临环庆路,点验各州军械粮秣储备。
此事关乎国本,干系重大!州中同僚皆身负要务,难以分身。
贤弟既肯任事,不如……就由你总揽本州军械、粮草库藏的点检、整备事宜?
此乃紧要差事,非心腹干才不能胜任,贤弟意下如何?”
赵逸心中警兆陡升:“军械粮草?童贯要来?这差事听着风光,实则是块烫手山芋,更可能是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眼下能拿到实权,哪怕是块有毒的诱饵,也必须先吞下去!
他立刻躬身:“下官领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通判所托!只是……点检库藏,事务繁杂,人手方面……”
“无妨!”梁禄大手一挥,显得极为爽快,“本官给你手令,你可凭此调拨百名乡兵,听你差遣!”
“多谢通判!”赵逸紧接着道,“下官手下尚有几名心腹,皆曾任职公门,精于实务。
下官想请通判允准,让他们一同协助处理,或可事半功倍。”
梁禄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笑道:“贤弟思虑周全,甚好!
本官这就给你开具一份临时征调文书。
不过……”他话锋一转,“按制,非本地在籍吏员入营协理,需经略使司或知州签署核准方能生效。
贤弟可持此文书,请姚知州用印即可。”
“下官明白!”赵逸双手接过梁禄递来的手令和征调文书,心中冷笑连连。
这胖子果然滴水不漏,既要把他推入火坑,又要把征调“自己人”的责任推给姚古。
他再次躬身:“事不宜迟,下官这就去办理征调手续,先行告退!”
待赵逸身影消失在门外,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魏通与杜萧良闪身而入。
“通判,那小子……可咬钩了?”魏通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狠厉。
梁禄脸上的热情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鸷。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自己一心找死,巴巴地求上门来,本官拦都拦不住,还搬出姚古来压我。
哼!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本官……不过是成全他罢了。”
魏通顿时喜形于色:“通判英明!他既然急着往黄泉路上赶,咱们自然要帮他一把!
否则,到了阎王殿前,他岂不要怨咱们不尽地主之谊?”
杜萧良更是狞笑出声:“还是魏大哥的计策高!
让他先得意几天,等童太尉驾临,库中‘惊喜’一出……嘿嘿,我倒要看看,他那时是跪地求饶,还是引颈就戮!”
梁禄放下茶杯,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二人,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得意莫忘形!魏通,安排人手务必慎之又慎!所有环节,必须万无一失!
绝不能再出上次那样的纰漏!若是再让他有半分翻盘的机会……”
他盯着杜萧良,一字一顿,杀机毕露,“本官扒了你的皮!听清楚了吗?”
杜萧良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激灵,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慌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通判放心!下官……下官这次定叫他插翅难飞,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