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脸色一怔,赵逸沉声道:“对方反应速度真快,这是收尾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着深色官袍、面色冷峻的中年官员带着二十多名手持水火棍、腰挎腰刀的差役,步履急促地冲进了后宅。
见门口凛然站着的赵逸一群人,那官员——杜参军——眼中毫无意外之色,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
杜参军目光如刀,锐利地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此处命案,即由我司理院接手勘断!尔等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赵逸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笑声中带着寒意:“呵,杜参军好大的官威啊!那本官……是不是也得乖乖退去?”
杜萧良这才将目光聚焦在赵逸身上,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疑惑:
“哦?恕杜某眼拙,不知阁下是哪一衙的官员?杜某在这庆州地界也履职数载,似乎……从未见过尊驾?”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细微的试探与轻视。
赵逸也不动怒,从容地从怀内取出告身和敕牒,递了过去。
杜萧良接过,借着火把光芒仔细验看,片刻后,双手奉还,原本挺直的腰背微微躬下,语调也带上了几分官场的程式化恭敬:
“下官司理参军杜萧良,见过赵节判!” 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并无多少真正的敬畏。
赵逸眉梢一挑,语带讥讽:“哦?杜参军倒是还认得我这节度判官的身份?
本官方才差点以为,庆州的官员都跟地上躺着的那位封巡检一般,有眼不识泰山,敢指着我这敕牒说是伪造的赝品呢!”
杜萧良皮笑肉不笑地应道:“节判言重了,误会,纯属误会。
封成德区区一介莽夫武弁,大字怕是都识不得几个,哪里辨得清这等朝廷制敕文书?
他疑心节判文书有假,粗鄙武人之见,倒也……情有可原。”
言语间,将责任轻飘飘地全推给死人,还隐隐贬抑了武官。
话刚说完,他脸色骤然一沉,如同翻书,目光凌厉地指向赵逸身后的吴启、武松等人,声音陡然拔高:
“本官已然言明!此案归司理院专办!尔等还杵在这里作甚?还不给我立刻滚出去!”
这声呵斥,针对的显然不是赵逸本人,而是他身边的势力。
赵逸眼中寒芒一闪,踏前半步,语气带着压迫:“杜参军!本官乃是堂堂一州节度判官,通掌刑名!难道此案,本官竟无权过问参与?”
杜萧良脸上立刻又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应对滴水不漏:“节判当然有权过问!
只是这勘查现场、搜集人证物证、审讯疑犯等具体侦办事宜,向来是我司理院职责所在。
下官职责所在,必将尽心竭力,待查清端倪,整理出详实卷宗,自会第一时间呈报节判案前。
至于如何拟判定案……”他故意顿了顿,意有所指,“还需节判与通判、知州,共同商议决断才是。”
赵逸心中一凛:“此獠倒是对衙门权责划分得门儿清!
知道我虽有复核最终判决之权,却无权直接插手他的前期调查。” 对方分明是拿着规章堵他的嘴。
赵逸面色阴沉如水,知道纠缠无益,冷声道:“既如此……杜参军请自便!
本官静候佳音。不过……”他话锋一转,盯住杜萧良,“本官今夜丢失的五千两银票,以及我属下几位兄弟随身佩带的兵器,至今下落不明。
还请杜参军‘务必’仔细搜查,一旦寻获,即刻派人送往判官厅交割!告辞!”
说罢,赵逸猛地一甩袍袖,带着满腔郁愤,领着一行人快步走出院门。
吴启紧随其后,愤懑难平,低声道:“大人!那姓杜的摆明了是来清理首尾、销毁证据的!
难道我们就此作罢,任由他们颠倒黑白?”
赵逸长叹一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差役林立的后宅院落,眼中满是凝重:
“对方谋划深远,环环相扣,行事缜密狠辣。
若非今夜你当机立断,冒险提请经略使司调来官军,骤然打破了他们的部署,我们几人……恐怕早就成了瓮中之鳖,被他们一网打尽!”
“所幸天不绝我,我等暂且无恙。眼下这局面……”他摇摇头,带着一丝无奈,“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依我之见,不出明日,此案定案之时,所有罪名必会如数扣在那个死鬼封成德头上!
他便是那只完美的替罪羊。你就等着看他们唱一出‘秉公执法’的好戏吧!”
一行人刚出大门,那位率领禁军的中年武将便上前向赵逸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回禀节判!末将职责已尽,此间事了,这便率部回营复命!”
他语气恭谨,却也透着一丝只想尽快抽身的急切。
“将军且慢!”赵逸出声叫住。
中年武将心头一紧,脸上顿时浮现出忐忑:“节判……还有何吩咐?”他心中叫苦,生怕这位节判又要生出什么棘手之事。
并非他不想攀附结交这位新贵的节判,实乃禁军军纪森严,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都头,职权有限,牵涉过深恐惹祸上身。
赵逸见状,立刻从怀中摸出一沓厚厚的银票(约合五百贯,相当于二百五十两银子),不由分说便塞到对方手中,诚挚道:
“将军援手之恩,赵某铭记于心!这五百贯钱引,将军自取一百贯,余下的,烦请分给今夜出力的兄弟们,权当赵某的一点心意,给大家压压惊!”
中年军官大吃一惊,低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钱引。
五百贯!这绝非小数目!他们虽身为禁军,可饷银微薄,普通军士每月俸钱号称一贯(一千文),实际到手能有个七八百文已是烧高香。
他这振武军都头,挂着个无品阶的进武副尉衔,每月饷银也只比普通士兵多几十文,养家糊口尚且勉强。
对方一出手就是五百贯,还让他个人独得一百贯?这几乎是他近十年的饷银总和!
他下意识地慌忙摆手推拒:“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末将分内之事,何敢受此重赏?请节判收回!”
赵逸闻言,目光落在他身后背负的那张异常显眼的巨大铁胎弓上,笃定地问:
“方才在混乱之际,马车方向那关键一箭遥遥射出,直取贼首,扭转危局……那一箭,当是将军神射之功吧?”
见对方点头承认。
赵逸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既然如此,这钱你就安心收下!
我赵逸这条性命,难道还值不得这区区几百贯钱?救命之恩,岂是钱财可衡量!”
中年武将这才恍然,原来自己情急之下射出的那一箭,竟是救了这位节度判官的性命!
心头顿感释然,不再推辞,郑重地双手接过钱引,深深一躬到底:“世忠……谢节判厚赐!” 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感佩。
说罢,他霍然转身,面对身后肃立的一百名禁军士兵,高举那沓钱引,朗声道:
“弟兄们听着!赵节判感念我等今夜驰援辛劳,特赏钱五百贯!
听我号令:在场所有弟兄,无论职级,一律平分,每人四贯!余下的一百贯……”
他目光扫过队伍中几个身上带伤的军士,“凡方才搏杀中负伤的兄弟,可到我这里,再领五贯汤药钱!”
“谢节判赏赐!!!”
“谢将军!”
“节判仁义!”
一众禁军士兵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着的、难以抑制的狂喜欢呼声。
队伍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人人脸上洋溢着激动。
士兵们迅速围拢到军官身边,你一张我一张地分着那象征着丰厚赏赐的纸钞。
拿到钱的士兵,纷纷挤上前来,对着赵逸深深鞠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眼前一张张因获得意外之财而激动、感激甚至有些卑微的面孔,赵逸心头那股被杜萧良压抑的郁气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满足和慨叹。
“看来对这些身处底层的士卒而言,什么空口承诺、什么远大前程,都不及这看得见摸得着的银钱来得实在!”
赵逸心中念头电转,愈发坚定,“搞钱!必须搞钱!无权无势尚可有腾挪余地,无钱则万事休矣!寸步难行!”
他暗自咬牙发狠,“明日!明日一早老子就去司理院,找我那‘丢失’的五千两银票。
姓杜的若敢推诿搪塞,哼,老子就直接去知州面前告状!我看谁敢吞我的钱!”
一百多人很快秩序井然地分完了钱引。那中年军官再次走到赵逸跟前,抱拳道:“禀节判,钱已分完。
世忠自作主张,未按节判吩咐自留百贯,而是将钱尽数分予众兄弟,擅断之处,还望节判勿怪!”
赵逸欣赏地看着他,摆摆手笑道:“无妨!钱既赠予将军,如何分配,将军自有主张。本官岂会怪罪?
嗯……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事,追问道,“方才听将军自称‘世忠’?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军官一愣,急忙恭敬回答:“末将姓韩,名世忠,字良臣!”
“韩世忠?!良臣?你……你是韩世忠?!”
赵逸猛地瞪大双眼,失声惊呼,声音因过于震惊而略显尖利。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周围吴启、武松等人全都愕然侧目,纷纷以惊奇不解的目光看向失态的赵逸。
赵逸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连忙干咳两声掩饰尴尬,强作镇定地对众人道:
“呃……本官与韩将军有几句话要说,诸位在此稍候片刻。” 随即转身,大步向远离人群的僻静处走去。
韩世忠满腹疑惑,完全不明白这位位高权重的节判为何听到自己名字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只得带着满心不解,紧随其后。
走到暗处,赵逸借着远处微弱的火光,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将领:
满脸浓密的络腮胡更添几分粗犷英武,浓眉之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开合间精光闪动,
即便此刻带着疑惑,也难掩其天生的威严气度。
赵逸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赞叹点头:“果然是猛将之姿!”
“韩将军……祖籍何处?”赵逸放缓语气问道。
“回节判,末将延州绥德军人氏。”韩世忠不假思索地回答。
“何时从军?今年贵庚几何?”
“末将十五岁便投军效力,至今……已整十五载春秋,年齿虚度,正好三十。”
韩世忠如实相告,语气中带着一丝岁月沧桑。
“哦?!将军年仅而立,竟已有十五年戎马生涯!”
赵逸面露惊讶,随即追问,“不知将军现居何职?官阶几品?”
韩世忠闻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微微一红,显出一抹羞愧与不甘,声音也低沉了些许:
“惭愧!末将现仅为‘进武副尉’(无品武阶),任振武军一都头之职。”
赵逸眉头微蹙,显得极为惊异:“韩都头从军十五载,屡历战阵,竟……竟还屈居都头之位?
莫非……”他顿了一下,试探问道,“未曾亲临战阵,建功立业?”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韩世忠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如同蒙受了巨大羞辱,虎目圆睁,胸膛起伏,急声辩解道:
“节判此言差矣!末将位卑职小,不敢妄言功业!然十余年来,浴血沙场,大小数十战,箭下刀下倒下的西贼亡魂亦不在少数!
崇宁四年银州城血战,末将曾于万军之中射杀西夏监军驸马兀移!
嵩平岭一役,混战之中亲手格毙西夏援军先锋主将野利勃!得三级斩功记录在案!
只是……”他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不平与愤懑,
“只因末将出身微寒,年少位卑,朝中军中又无人提携照拂,主帅论功行赏之时……
便只给了末将一个这‘进武副尉’的虚衔,依旧统领百人!” 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着牙根。
赵逸听完,脸上露出深深的惋惜与慨叹,重重一击掌:
“嘶……如此赫赫战功,阵斩敌酋!莫说一个都头,便是授你个统制官、乃至将军之职,又有何不可?!
朝廷用人赏功,竟至于此!着实令人扼腕!” 他看向韩世忠的目光充满了同情与激赏。
见韩世忠因提及往事而神色黯然,沉默不语,赵逸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
语气转为坚定与鼓励:“韩都头!英雄莫问出处!你眼下虽屈居都头之位,然赵某观你气度不凡,勇略过人,他日必非池中之物!
今日相逢,便是有缘!日后若在军中或地方遇到难处,不必见外,尽管来判官厅寻我赵逸!
力所能及之处,定不相负!”
韩世忠感受到了赵逸言辞中的真诚与看重,胸中郁气稍散,郑重抱拳:“节判知遇之恩,世忠铭记于心!
若有用得着末将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天色已晚,若节判再无吩咐,末将便先行告退,率众回营?”
“好!韩将军路上小心!”赵逸点头。
韩世忠再次抱拳行礼,转身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队伍,喝令整队离去。
火光下,他那背负巨弓、昂首挺胸的背影,显得格外挺拔。
望着韩世忠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赵逸心头依旧激荡不已。
然而下一刻,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让他瞬间从对名将的遐想中惊醒!
“不好!”赵逸猛地转头,对侍立在侧、一直沉默如山的武松急促下令,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武松!速去!目标判官厅!立刻查明今日值守于判官厅门前的那两名衙役,此刻是否还在原地当值!
记住,要快、要隐秘!若人已不见……”他没有说下去,眼中寒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