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保持着躬身递信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稳稳立在公厅中央。
一旁的七娘惊愕地睁大了美眸,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封信。她下意识地低呼出声:
“你……你身上我都摸遍了,这信……你从哪儿变出来的?!”
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被隐瞒的委屈。
赵逸心中暗叹侥幸:若非这傻丫头非要他来经略使司衙门,他几乎忘了这茬。
这信是当初在酒肆时,张栋托他转交的,说是李侍郎写给京兆府许监军的私信。
信一直在吴启身上,城外分道扬镳前,吴启才交给鲁智深保管。
得知赵逸要来经略使司,鲁智深才在进城后悄悄塞给了他。
李经略的目光死死钉在赵逸手中的信上,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整张脸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强压着怒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既是李侍郎让你转交监军,你……你等他回来,亲手交给他便是!”
赵逸不卑不亢地直起身,但并未收回递信的手,反而微微前倾,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回禀经略,赵某还需即刻赶赴庆州
此信,还请经略代为转交许监军,以免耽误了李侍郎的要事。”
他刻意加重了“代为转交”四字。
李经略的脸黑得像锅底,胸中憋闷无比。
他咬着后槽牙,声音带着压抑的恼怒:
“你既有公务在身,方才擅闯经略司之事,自然……自然算不得数!
这刺配庆州之说,自当作罢!你还急着去庆州作甚?”
他试图用“公务”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并暗示赵逸可以走了。
赵逸却像是没听懂他的暗示,反而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将信放在李经略身侧的案几上。
随即退后三步,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他再次探手入怀,这一次,取出的是一份盖着鲜红吏部大印的告身敕牒!
他双手高举敕牒,对着李经略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
“下官——宣和元年新科进士,庆州节度判官——赵逸,参见李经略!”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公厅炸响!
李经略瞬间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进士?!节度判官?!
这个看起来嬉皮笑脸、被自己当成“狂徒”的年轻人,竟然是新科进士,还是即将赴任的庆州节度判官!
他下意识地、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目光扫向七娘,心中翻腾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就这个……野丫头,竟然能攀上堂堂进士出身的文官?!”
李经略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寒霜,他厉声质问,试图找回一丝场子:
“你!你既有官身在身,为何不早言明?!”
赵逸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愕然”,他摊了摊手,语气无辜中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疑惑:
“经略此言何意?下官今日前来,乃是携拙荆拜会经略,纯属私人拜谒,何须言及官身?” 他将“拙荆”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哼!” 李经略重重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刺向七娘,
“你一个堂堂进士出身的文官,前程似锦,竟会……竟会愿意娶这等……不知礼数、舞刀弄枪的野丫头?!
” 他刻意将“野丫头”三个字说得极重,如同淬毒的冰锥。
“嗡——!”
七娘只觉得脑子里一声轰鸣!
李经略那毫不留情的、充满鄙夷的评价,像一把冰冷的利刃,
狠狠刺穿了她刚刚因为赵逸惊艳亮相而筑起的一点点虚幻堡垒。
那些深埋心底的自卑、被无数人非议的过往、以及“嫁不出去”的标签,瞬间汹涌而出,将她淹没。
她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是啊,连那些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都瞧不上她,何况赵逸这样前途无量的进士老爷?
他一路上的忍让,或许……
真的只是出于对自己救命之恩的感激,而非别的什么。
自己方才那点可笑的沾沾自喜,简直是痴心妄想!
巨大的羞耻感让她无地自容,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向旁边挪动,
想要离赵逸远一些,仿佛自己靠近一点,就会玷污了他的清贵。
然而,就在她退缩的瞬间——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猛地伸了过来,不是挽住她的胳膊,
而是霸道地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不容抗拒地拉进了一个坚实而带着淡淡墨香的怀抱!
“啊!” 七娘低呼一声,本能地想要挣脱。
“别动……”
赵逸低沉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声音,贴着她那因羞赧而变得晶莹剔透、微微发烫的耳垂响起,
“我肩膀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七娘的身体瞬间僵住,随即又不可思议地软了下来。
她放弃了挣扎,像一只终于找到庇护的小兽,温顺地、全心全意地依偎在赵逸怀中,一动不动。
这一刻,这个怀抱就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赵逸紧紧搂着怀中的温软娇躯,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毫不避讳地迎向李经略那充满鄙夷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经略此言,下官实不敢苟同!”
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交击,在肃静的公厅内回荡:
“我家娘子——”
“貌若天仙,明眸善睐,远胜那些闺阁中涂脂抹粉,只知卖弄色艺之人!”
“精通岐黄,妙手仁心,能救死扶伤,此乃大善!”
“身怀武艺,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此乃大勇!”
“如此集美貌、仁心、勇毅于一身的奇女子,打着灯笼都难寻!
赵某能得她为妻,非但不是委屈,实乃三生有幸,天赐良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经略和李福,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至于经略口中的‘野丫头’?下官更是求之不得!”
“人生于世,贵在自在随心!
她爱骑马,我便为她置办马场,纵情驰骋;
她喜刀枪,我便许她常伴左右,护卫周全!有何不可?!”
“下官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能有这样一位既通武艺护我安危,又晓医术解我烦忧的娘子在身边,
纵使身处庆州那虎狼之地,面对西夏贼寇,我赵逸——又有何惧?!”
他的声音陡然转为激昂,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和对世俗偏见的痛斥:
“而经略口中那些所谓的‘好女子’,终日困于闺阁,只知琴棋书画、女红刺绣、能歌善舞……”
“试问——”
“当北虏铁蹄南下,西贼寇边犯境,国难当头之际!
她们的琴声,可能退敌?!她们的刺绣,可能御寇?!她们的歌舞,可能安邦?!”
“当边关将士浴血沙场,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之时!
那些只会窝在家中绣花的‘大家闺秀’,可能如我娘子一般,妙手回春,救死扶伤?!”
赵逸的目光炯炯,如同燃烧的星辰,掷地有声地宣告:
“我赵逸! 甘愿舍弃江南鱼米之乡的安逸前程,主动请缨调任这西北边陲的庆州,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守护我大宋疆土,庇护我大宋子民!”
“而我娶的娘子——”
“她能与我并肩而立,同担风雨!能在我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护我周全!
能在这烽火之地悬壶济世,救人水火!”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便是做梦,都要笑醒!”
“至于那些只会琴棋书画、能歌善舞的女子……”
赵逸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目光扫过李经略,“只要肯使银子,樊楼里,要多少有多少!”
“……”
整个公厅,死一般的寂静!
赵逸这番石破天惊、离经叛道却又铿锵有力、饱含深情的宣言,如同平地惊雷,将在场所有人都震得目瞪口呆!
李经略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那些差役更是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
而赵逸怀中的七娘,早已是泪流满面。
晶莹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她光洁的脸颊。
从小到大,她听到的只有嘲讽、非议、规劝和失望。
即便是最疼爱她的三位兄长,也多是无奈地包容,从未有人如此理解她、欣赏她、珍视她、甚至将她视为骄傲与依靠!
赵逸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温暖的阳光,穿透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与坚冰。
她抬起婆娑的泪眼,痴痴地望着身边这个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强壮的男子。
他俊朗的侧脸在泪光中有些模糊,却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方才,他为了维护她,不惜直面一路帅司的威压,掷地有声地反驳!
那份无畏的勇气,那份坚定的维护,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被全然接纳、被牢牢守护的安全感!
仿佛只要有他在,纵使面对全世界的恶意,她也能昂首挺胸,无所畏惧!
李经略看着眼前这对相拥的男女,尤其是七娘那满脸的泪水与依恋,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罢了罢了!
既然如此,你们……你们便回去吧!”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然而,他身后的李福都头,看着七娘梨花带雨依偎在赵逸怀中的模样,再想到自己刚才挨的那一巴掌,一股嫉妒和怨恨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却充满了恶意的轻蔑:
“哼!一个不守妇道、抛头露面的野丫头,也就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酸秀才才当个宝!白送给我,我都嫌脏手!”
这句话,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点燃了炸药桶!
赵逸眼神骤然一寒!
他轻轻松开搂着七娘的手臂,温柔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
声音轻柔得如同哄孩子:“乖,不哭了。再哭,我的仙女娘子可就不漂亮了。”
当着满堂官员差役的面,被如此亲昵地拭泪安抚,七娘羞得满面通红,
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
安抚好七娘,赵逸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那温柔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比他高出半个头、壮硕一圈的李福面前。
站定,抬首。
赵逸微微眯起眼睛,那狭长的眼缝中射出两道如同实质般的森然寒光,牢牢锁定了李福。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浸透了冰渣,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再——说——一——遍——给——本——官——听——听?”
李福被他那如同毒蛇盯住猎物般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闪,嘴唇嗫嚅着,那句恶毒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喉咙里含糊的咕噜声。
赵逸并未再逼他,而是缓缓转过身,面向脸色难看的李经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弧度。
“经略,”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方才经略亲口训示:殴打朝廷命官,杖一百,刺配庆州!此乃金科玉律,下官铭记于心。”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刀般刺向瑟瑟发抖的李福:
“那么,下官现在请问经略:”
“区区厢军都头,一介低级武官!”
“竟敢当堂辱骂、意图殴打上官——朝廷钦命的庆州节度判官!”
“此等以下犯上、藐视朝廷法纪、悖逆纲常之举——”
“依我大宋律法,又当——如何判罚?!”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经略的心上!
李经略只觉得眼皮狂跳,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麻烦了!这下麻烦大了!
“以下犯上”在大宋官场并非罕见,文官之间互相攻讦甚至当庭互殴都时有发生,
处理起来也相对灵活,斥责、罚俸、贬官,甚至可能搏个“刚直”的名声。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大家都是文官!
一旦涉及武官对文官,尤其是低级武官对上级文官的“以下犯上”……那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大宋自太祖以降,百余年国策,核心便是“以文驭武”、“强干弱枝”!
武官在文官面前,天生就矮一头!
一个九品文官指着三品武官的鼻子骂,后者也多半只能忍着!
若是一个低级武官敢对上级文官不敬,甚至意图动手?
这简直是在挑战大宋立国的根基!
是在触碰文官集团最敏感的神经!
是足以被扣上“武人跋扈,图谋不轨”帽子的滔天大罪!
轻则流放刺配,充军边陲,重则……当场格杀,以儆效尤,也无人敢置喙!
赵逸看着李经略额角渗出的冷汗和紧锁的眉头,知道他已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他懂得见好就收,毕竟对方是堂堂一路经略安抚使,逼得太紧反而不美。
于是,赵逸脸上的冰寒稍敛,换上了一副“深明大义”、“宽宏大量”的表情,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经略,下官观此人……”
“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言语粗鄙,有失朝廷体统!”
“以下犯上,更是罪无可恕!”
赵逸每说一句,李福的脸色就白一分。
“不过嘛……” 赵逸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念在其初犯,且尚未酿成实际恶果,
下官……倒也不忍心见其落得个流放刺配、充军苦役的下场。”
他看向李经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依下官浅见……”
“杖责一百,小惩大诫!”
“以儆效尤,令其铭记教训!”
“至于那流放刺配……就暂且免了吧?”
“不知经略……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