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中心医院的特护病房区,安静得像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普通病房的嘈杂,没有频繁的探视,甚至连医护人员进出都轻手轻脚,动作迅捷,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音。阳光每天透过那扇特制的、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玻璃窗,准时地在地板上移动着光斑,成为陈远感知时间流逝的唯一可靠参照。
他的身体在精心的治疗和充足的营养下,以远超之前的速度恢复着。胸口和肋下的伤口愈合良好,拆线后只留下淡红色的、狰狞但已不再疼痛的疤痕。肺部功能恢复明显,虽然剧烈活动后仍会气喘,但日常呼吸已基本顺畅。双腿也重新有了力量,他可以在病房里不借助外力缓慢行走,甚至能扶着墙壁做一些简单的伸展。
身体的复苏,本该带来希望和活力。但陈远的心,却像被这过于整洁、安静、有序的环境慢慢冻结。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病人,更像一件被妥善保管、等待启用的精密仪器。
郑组长每天都会来一趟,时间不定,有时是上午,有时是傍晚。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问题轰炸,更像是例行“巡检”。他会询问陈远的身体状况,聊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然后看似随意地提起某个细节,让陈远再回忆或确认一下。问题往往围绕着孙建国、阿勇、城东旧事,或者江大川公司的一些边缘人物和业务。
陈远的回答也越来越“规范”。他不再试图用“混乱”和“恐惧”来掩饰或试探,而是尽量清晰地复述自己知道和记得的一切,对于不确定或模糊的部分,就坦承“记不清”。他学会了在郑组长面前,表现出一种适当的感激(对“保护”)、配合(对“调查”)、以及隐藏得很好的、深藏的疲惫和疏离。
他知道,郑组长需要的不是一个精神崩溃的可怜虫,而是一个稳定、可靠、能提供有效信息的“合作者”。他正在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因为这似乎是目前唯一能让他和家人在这个漩涡中暂时“安全”的方式。
然而,这种“安全”的代价,是彻底的透明和无处不在的监控。病房里是否有监听或摄像头,他不确定,但他假定有。门外的守卫换班规律,沉默而警惕。送餐、送药、打扫都有固定的人员和流程,没有任何交流的余地。他甚至无法得知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唯一能接触到的“外部”信息,是郑组长偶尔带来的、经过筛选的只言片语。比如“孙建国案取得重大进展”,“阿勇在边境落网”,“江大川公司接受全面审计”等等。这些消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远心中激起短暂的涟漪,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寂静。他不知道这些进展意味着什么,对他和家人的处境有何具体影响,郑组长也从不解释。
他开始疯狂地思念李静和孩子们。这种思念,在绝对的寂静和孤独中被放大到令人窒息的程度。他想象着李静收到他那条短信时的惊恐和无助,想象着小宝在陌生环境里的害怕,想象着陈曦是不是又长大了些,是不是会认人了……每一个想象的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他们到底在哪里?那个“安全点”是什么样子?他们过得好吗?有没有害怕?李静会不会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王芳是否和他们在一起?还是……王芳也遇到了麻烦?
这些问题,日夜煎熬着他,却得不到任何答案。他曾鼓起勇气,在一次郑组长来时,小心翼翼地询问家人的情况。郑组长的回答很官方:“她们很好,很安全,你不用担心。现在你的任务是养好身体,配合调查。等案件有了进一步突破,你们自然可以见面。”
“进一步突破”?那是什么时候?遥遥无期。
陈远不再问了。他知道问也没用。他只能将这份噬骨的思念和担忧,死死压在心底,压到连睡梦中都不敢轻易泄露。
身体的恢复,让他有了更多独处和思考的时间。在那些漫长而寂静的白天和夜晚,他反复回忆着从受伤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遇见的人,每一句听到的话。像反刍动物一样,将那些恐惧、痛苦、困惑的片段,一遍遍咀嚼,试图从中品出更深的味道。
他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自己卷入的,绝非简单的工伤纠纷或个人恩怨。孙建国、阿勇、江大川……他们背后是一个庞大而黑暗的利益网络,涉及非法垄断、暴力犯罪、权钱交易,甚至可能更深、更骇人的东西。而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建筑工人,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和可能存在的“模糊记忆”,恰好成为了撬动这个网络某个关节的、意想不到的支点。
所以,他才会被多方争夺、威胁、控制。所以,孙建国会被抓,阿勇会失踪,江大川会焦头烂额。所以,昨晚会有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发动袭击——那可能不是孙建国的残党,而是网络深处其他害怕被牵连的势力,或者,是想趁机浑水摸鱼、甚至夺取“支点”控制权的另一股力量。
而他陈远,就在这各方力量的角力中心,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身不由己。
想明白这些,并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带来了更深沉的无力感和……一丝冰冷的清醒。他不再幻想简单的“正义得到伸张”或“坏人受到惩罚”。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永远无法回到过去那种简单、粗糙、却也踏实的生活了。即使案件告破,即使“坏人”伏法,他和他的家人,也可能因为知道得太多,而永远生活在某种阴影之下,或者,被安排到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安全”环境中,重新开始,却再也找不回根。
这是一种比身体伤残更彻底的剥夺。剥夺了他作为丈夫、父亲、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身份和未来。
这一天下午,阳光正好。陈远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零星散步的病人和家属。距离很远,人影很小,听不到声音,但那平凡而温暖的画面,却像一根细针,深深刺入他的眼底。
他想起了和李静刚结婚时租住的小屋,想起了小宝出生时自己笨拙又欣喜的样子,想起了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后,和工友们蹲在路边喝廉价啤酒吹牛的夜晚……那些粗糙的、充满汗水和尘土气息的生活,如今想来,竟像是上辈子一样遥远而珍贵。
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不是送药的时间。
进来的是郑组长,但今天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医生,手里拿着一个病历夹。
“陈远同志,今天感觉怎么样?”郑组长如常问道。
“还好。”陈远转过身,应道。
“这位是心理科的张主任。”郑组长介绍道,“考虑到你经历了严重的创伤和持续的应激状态,组织上安排张主任来给你做一下心理评估和疏导,帮助你更好地调整状态,有利于身体恢复和后续……配合。”
心理评估?疏导?陈远心中一凛。是关心他的心理健康,还是……评估他的“稳定性”和“可靠性”?或者,是想从他的潜意识里挖掘出更多他们想要的东西?
张主任走上前,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的微笑:“陈师傅,你好。不用紧张,就是随便聊聊。坐吧。”
陈远看了看郑组长,后者对他点了点头,然后退到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陈远只好在床边坐下。张主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打开病历夹。
“陈师傅,能跟我聊聊,受伤之后,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张主任的声音很平和,带着一种引导性。
最大的感受?陈远看着张主任镜片后那双平静而探究的眼睛,又用余光瞥了一眼角落里仿佛融入背景的郑组长。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那种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带着疲惫和一丝感激的平静语调,缓缓开口:
“就是……觉得,活着,挺不容易的。但能活着,看到阳光,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