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的车厢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在黑暗中移动的方匣子。引擎的轰鸣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被厚重的篷布和栏板过滤后,变成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填充着每一寸空间,震得人耳膜发胀,却又诡异地带给人一种与外部危险隔绝的错觉。每一次颠簸,车厢地板都坚硬地撞击着李静的臀部和背部,冰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铺盖和衣物,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货物散发出的那股微刺鼻的化学气味,在密闭空间里变得更加浓郁,混合着陈远身上散发出的病气、汗味,还有小宝因为紧张而有些失禁的淡淡尿骚味,构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环境。
陈远躺在铺开的旧外套上,身体随着车辆的每一次晃动而无力地摇摆。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昏迷状态,偶尔因剧烈的颠簸或咳嗽而短暂清醒,发出痛苦的呻吟,随即又陷入昏沉。李静一直握着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冰凉而无力,脉搏微弱但持续。她另一只手搂着陈曦,小家伙在最初的惊吓和颠簸后,大概是哭累了,加上车辆的摇晃有种诡异的催眠效果,竟然蜷缩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只是小眉头依旧皱着,不时在梦中抽噎一下。小宝紧挨着妈妈坐着,一开始身体绷得紧紧的,大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圆睁,后来也抵不住疲惫和车厢规律的摇晃,脑袋一点一点,最终靠在妈妈肩膀上,沉沉睡去,只是小手还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
李静毫无睡意。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让她处于一种奇异的清醒状态。她睁大眼睛,透过篷布缝隙偶尔漏进的、飞快掠过的对面车灯的光影,观察着车厢内模糊的轮廓——丈夫奄奄一息的脸,孩子们依偎的身影,还有那些沉默的、被篷布包裹的货物。每一次陈远无意识的抽搐或加重的呼吸,都让她的心猛地揪紧。她不断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温度依然偏高,但没有继续升高,这让她稍微安心一点点。周医生给的药,和那碗奶粉,似乎还在起着微弱的作用。
然而,忧虑像车厢里的寒气,无孔不入。林城还有多远?陈远能撑到吗?就算到了林城,那几百块钱,够挂号、检查、拿药吗?甚至,够找个最便宜的住处吗?他们连身份证都只有她和孩子们的,陈远的恐怕早就在“老六”那里丢掉了,没有身份证,大医院会收治吗?小诊所……还能遇到周医生那样的人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现有的东西——昏迷的丈夫,睡着的孩子,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钞票,还有这辆正载着他们远离陌城的货车。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出发前简短的交代,路上几乎没有交流。只有偶尔在某个路口减速、或遇到颠簸特别厉害的路段时,能听到驾驶室里传来他低低的咒骂声,或者换挡时变速箱发出的刺耳摩擦声。这些声音,反而成了李静确认他们还在前行、还未被抛弃的证据。
夜深了。车外的风声似乎更烈,偶尔能听到远处村庄零星的狗吠,或者与其他重型车辆交会时那瞬间拉近又迅即远去的巨大呼啸声。每一次会车,刺目的灯光都会猛地透过篷布缝隙,将车厢内照得雪亮一瞬,映出陈远惨白的脸和孩子们不安的睡颜,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这明灭交替,像极了李静此刻的心境——偶尔闪过一点渺茫的希望,旋即被更沉重的黑暗吞噬。
她想起了白天的种种。周医生严肃的脸和最后那句“保重”,摆渡老汉沉默的背影和那句意外的指点,还有这个陌生司机看似冷漠却给了他们一线生机的搭载。这些来自陌城、甚至可能自身也挣扎在生活边缘的陌生人的善意,像寒夜里的火星,微弱,却真实地温暖过她几乎冻结的心。也让她对人性,保留了一丝最底线的、不敢宣之于口的信任。
她又想起了“老六”那伙人,想起了陈远提到“处理干净”时眼中的恐惧。他们真的摆脱了吗?这辆南下的货车,会不会还在某些人的视线内?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陈曦。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李静感到自己的四肢已经麻木,眼皮重似千斤,但意识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必须保持清醒,守着他们,守着这黑暗中的方寸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引擎的轰鸣声也降低了。李静心中一紧,难道到了?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车厢外传来司机打开车门、跳下车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靠近车厢后部。铁栓被拉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后挡板“哗啦”一声被放下了一半。寒冷的夜风瞬间灌入,激得李静和小宝同时打了个寒颤。陈曦也醒了,发出不满的哼唧。
昏黄的手电光柱扫了进来,落在李静脸上,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司机站在车下,嘴里叼着烟,红光在黑暗中明灭。
“下来活动一下,撒尿。”司机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前面快到休息区了,我加点油,吃口东西。给你们十分钟。”
李静愣了一下,连忙道谢。她先轻轻摇醒小宝,然后小心地扶着陈远坐起一点。陈远迷迷糊糊地醒来,眼神涣散,似乎不明白身在何处。
“远哥,到休息区了,我们下去透透气。”李静低声说。
陈远虚弱地点点头,在李静和小宝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挪到车厢边。司机伸出手,搭了把手,将陈远半扶半抱地弄下了车。接触到外面冰冷但新鲜的空气,陈远猛地吸了一口,随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去,几乎站不住。李静和小宝慌忙扶住他。
司机打着手电,指了指不远处黑黢黢的、似乎是公共厕所的方向:“那边。快点。”
李静让小宝扶爸爸慢慢走过去,自己抱着陈曦,快步跟上。休息区很小,只有一栋低矮的房子,亮着昏暗的灯,似乎是加油站兼小卖部。外面停着几辆同样风尘仆仆的大车。夜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
上厕所的过程匆忙而狼狈。陈远几乎无法自行站立,全靠李静和小宝支撑。小宝自己也害怕黑暗的厕所,但努力忍着,小脸绷得紧紧的。陈曦被冷风一吹,彻底醒了,大声哭闹起来。
当他们重新回到货车旁时,司机已经加好了油,正靠在小卖部门口,就着热水啃着一个冷馒头。看到他们回来,他三两口吃完,将剩下的半杯热水递给李静:“给孩子喝点,暖和。”
李静感激地接过,水温透过一次性塑料杯传递到手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让她鼻子一酸。她小心地喂陈曦喝了点,又让小宝喝了一口。
司机没再看他们,转身朝驾驶室走去:“上车,走了。”
重新爬回冰冷颠簸的车厢,安顿好陈远和孩子,后挡板再次被栓上。引擎发动,货车重新驶入无边的黑夜。
经过短暂的停留,车厢内的寒冷似乎更加彻骨。但李静的心,却因为那半杯热水和司机短暂的等待,稍微安定了一丝。这个陌生的、沉默的司机,在用他的方式,维持着一种粗糙但基本的道义。
陈远在刚才的折腾后,似乎耗尽了力气,陷入了更深的昏睡,呼吸轻浅。小宝重新靠过来,小声问:“妈妈,我们快到了吗?”
“快了,天快亮了,我们就快到了。”李静看着篷布缝隙外,东方天际那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轻声回答。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深重的。但光明,似乎已在路的尽头,隐约浮现。这辆夜行之舟,载着沉疴、疲惫和渺茫的希望,正坚定不移地,向着那片微光驶去。李静搂紧孩子们,感受着车辆的震动,在心中默默计数着时间,等待着林城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而所有的艰难、所有的未知,都将在那座陌生的城市,迎来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