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脚步,终于在万千期盼中,沉沉地落下。夜幕早早地覆盖了城市,却无法掩盖其下涌动着的、比白昼更为炽热的暖流。万家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正在上演团圆故事的小小宇宙。
陈远父母家的客厅,更是被这种暖流充盈得几乎要满溢出来。下午那顿丰盛得近乎隆重的年夜饭的余香尚未完全散去,茶几上又已经摆满了瓜果零食、糖果花生,琳琅满目,像一个小型的丰收庆典。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正喧嚣地进行着,歌舞升平,小品逗趣,但此刻,它更像是一个烘托气氛的、热闹的背景音。
真正的戏台,在客厅中央。
陈建国和赵秀芬并排坐在那张被修葺一新的沙发上,身上盖着同一条厚厚的毛毯。两人脸上都带着酒足饭饱后的红晕,以及一种深切的、被儿孙绕膝的幸福浸泡出的松弛与安然。陈建国似乎有些倦了,头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眼皮半阖,但每当电视里响起熟悉的戏曲唱段,或者小品爆出一个响亮的包袱时,他的眼皮会抬起来一下,嘴角跟着牵动一下。赵秀芬则精神好些,手里慢悠悠地剥着一个橘子,目光不时扫过围坐在旁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眼神温润得像一块被摩挲了很久的暖玉。
陈远和李静挨着坐在一侧的软垫上,姿态放松。忙碌了一整天的准备,此刻终于得以歇息。他们偶尔低声交谈两句,评论一下节目,或者提醒一下兴奋过度的小宝别吃太多糖果。他们的存在,像这个家的中流砥柱,沉稳而可靠地支撑着这片团圆的光景。
而小宝,无疑是今晚绝对的主角,是这片温暖宇宙里最活跃的那颗小行星。他刚刚拿到了爷爷奶奶厚厚的压岁红包,小脸兴奋得通红,像只充满电的玩具兔子,根本坐不住。他一会儿趴在茶几前,认真地研究哪个糖果的包装纸最闪亮;一会儿又跑到电视前,模仿里面舞蹈演员的动作,笨拙又可爱地扭动几下;一会儿又举着他的新玩具飞机,嘴里发出“嗡嗡”的拟声词,在客厅里进行“环球飞行”。
“爷爷!看我的飞机能飞这么高!”
“奶奶,这个糖给你吃,是草莓味的!”
他的童声稚语,像清脆的铃铛,不断敲击着这暖融融的空气,激起一圈圈欢乐的涟漪。陈建国和赵秀芬的目光,几乎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始终追随着孙子那不知疲倦的小小身影,脸上的笑容从未褪去。
“爸,妈,困了就先回屋歇着吧,我们守着就行。”陈远看着父亲强打精神的样子,轻声劝道。
陈建国摆了摆手,声音带着点睡意的沙哑,却异常坚持:“不困,守岁……得守着。”
赵秀芬也笑了笑,将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递给李静:“一年就这一晚,得团团圆圆的,一起守着。”
“守岁”。陈远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小时候,觉得守岁是为了熬到十二点放鞭炮,拿红包,是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对仪式和奖励的期盼。长大后,渐渐明白,这“守”的,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点,更是一份情意,一种象征。守着旧岁的尾巴,守着家人的团聚,守着对即将到来的新一年的、最朴素也最真挚的祈愿——平安,健康,团圆。
时间在暖意、笑声和电视的喧嚣中,悄无声息地流淌。接近午夜,窗外的鞭炮声和烟花炸裂声逐渐密集起来,如同战鼓擂响,预示着辞旧迎新的最高潮即将来临。小宝到底年纪小,兴奋劲儿过去后,体力不支,歪在李静怀里,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却还强撑着嘟囔:“我不睡……要等放鞭炮……”
陈远起身,走到阳台。寒冷的夜气扑面而来,与屋内的温暖形成强烈反差。漆黑的夜空中,不时有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砰然绽开,将瞬间的璀璨毫无保留地洒向人间,又迅速湮灭,留下丝丝缕缕的白烟和更深的寂寥。鞭炮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仿佛整个城市都在用这种方式,奋力地驱散旧年的所有晦暗,迎接崭新的光明。
他回到客厅,正准备叫醒小宝,却看到父亲陈建国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子,眼神清明了许多,正望着窗外那一片被烟花不时照亮的夜空,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赵秀芬也揽着即将睡着的小宝,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电视里,新年倒计时的声音响起,主持人和观众一起大声数着:“十、九、八、七……”
陈远和李静不自觉地也跟着数起来。
陈建国和赵秀芬的嘴唇也微微翕动。
“……三、二、一!新年快乐!”
钟声敲响,电视内外,一片欢腾。
就在这一刻,陈远没有去看窗外最鼎盛的烟花,而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的家人。
他看到父亲缓缓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里,仿佛卸下了一整年的疲惫。
他看到母亲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宝往怀里又紧了紧,低头在那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吻,眼神里是近乎神圣的慈爱。
他看到李静也正看向他,眼中映着电视屏幕的光,亮晶晶的,带着笑意,还有一丝共同走过又一年的感慨。
没有欢呼,没有特别激动的话语。在这辞旧迎新的节点,这个小小的家,用一种近乎沉默的、内敛的方式,完成了他们的仪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厚重的、温暖的安宁,比任何喧嚣都更有力量。
旧岁,就在这片安宁中,缓缓合上了帷幕。
新年,带着窗外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心中悄然升起的希望,悄然登场。
他们的守岁,守住了这一刻的圆满。而他们的故事,也必将在这份圆满铺就的底色上,继续向前,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