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日子便像是被无形的手推着,一头扎进了深冬的腹地。寒风不再是初冬时那般带着试探的料峭,而是变得沉甸甸、硬邦邦的,刮在脸上有如刀割。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几日畅快的阳光。即便有,也是斜斜地照着,光线清冷苍白,缺乏温度。城市仿佛进入了一种半休眠的状态,人们行色匆匆,缩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尽量减少在室外停留的时间。
“数九”歌谣开始被小宝挂在嘴边,他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趴在日历前,用小手指点着数过去,然后奶声奶气地汇报:“今天是二九的第四天啦!”对他而言,这更像是一个通往春节的、充满期待的倒计时。
严寒之外,另一种“岁末”的氛围,也如同浸染的墨色,悄然弥漫开来。街道两旁的店铺挂起了红灯笼和促销海报,单位里开始筹备年终总结和联欢会,空气里仿佛飘荡着一种无形的时间颗粒,提醒着人们,一年又将走到尽头。
这种外部的喧嚣与紧迫感,却并未过多地侵扰陈远一家那份向内凝聚的“暖”。相反,在“岁寒”的映衬下,那份由“秋澄”积淀、经“蓄暖”加固的安然,显得愈发厚重和珍贵。
赵秀芬的“蓄暖”工程进入了收尾和享用的阶段。阳台上的香肠变得干硬油亮,泛着诱人的光泽;泡菜坛子里的酸味愈发醇厚,开坛时那股复合的发酵香气,总能瞬间激活食欲。她开始有计划地取用这些冬藏,一盘蒸香肠,一碟辣白菜炒五花肉,或者 simply 切一碟萝卜干佐粥,都成了餐桌上最受欢迎的家常美味。看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她眼角眉梢的皱纹里,都溢满了成就感和踏实。
陈建国的二胡,在深冬里似乎也沾染了岁月的沉静。他拉的曲子,节奏愈发舒缓,韵味更加悠长。那琴声不再追求技巧的炫示,更像是一位老友在冬日炉火旁的娓娓诉说,带着对过往的追忆,对当下的珍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平和展望。他有时会拉着拉着,就望着窗外萧瑟的景色出神,琴音里便也带上了几分天地苍茫的辽阔感。
陈远和李静,则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年终的忙碌期。工作总结、报表、来年计划……各种事务纷至沓来,两人下班回家的时间都不可避免地推迟了。然而,无论多晚,家里总有一盏灯亮着,要么是父母家温暖的灯光和一口热汤,要么是他们自己小家里,彼此为对方留的那一盏壁灯。那种知道有地方可以安心回归的感觉,极大地缓冲了工作带来的疲惫与压力。
这个周五晚上,陈远加班到九点多才回到父母家。屋里暖气开得很足,与室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赵秀芬正戴着老花镜,就着落地灯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一件小小的、红色的棉背心。那是给小宝的,准备过年穿。她的动作不快,但极其专注,针脚细密均匀。
“妈,这么晚了还做针线活,伤眼睛。”陈远脱掉外套,搓着冻得发麻的手说道。
“就剩几针了,不碍事。”赵秀芬抬起头,笑了笑,“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得赶紧准备起来。我们小宝穿着奶奶做的新衣服,肯定精神。”
陈远心里一暖。这种手工缝制的衣物,在商场里琳琅满目的童装面前,或许显得朴素甚至过时,但它所包含的心意和温度,是任何工业产品都无法替代的。这是“家”的印记。
陈建国没拉二胡,而是在书房里铺开宣纸,研墨临帖。他写的是“福”字,一个个饱满圆润的楷体“福”字在笔端诞生,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光。小宝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桌子上,用自己的毛笔,依样画葫芦地写着,虽然歪歪扭扭,却一脸认真。
“爸爸,你看我写的‘福’!”看到陈远进来,小宝献宝似的举起自己的作品。
“好,写得好!”陈远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把‘福’气都写回家了。”
李静也刚洗完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脸上带着热水浸润后的红润。她看到陈远,递过一杯刚泡好的热茶:“累了吧?妈锅里还温着鸡汤,我去给你盛一碗。”
没有什么比在寒冷的冬夜,喝上一碗家人亲手煲的热汤更治愈的了。鸡汤澄黄清亮,表面浮着点点金色的油星,入口鲜香醇厚,顺着食道滑下,暖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从外面带回的寒气。
陈远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喝着汤,听着书房里传来的、父亲指导儿子写字的温和话语,看着母亲在灯下飞针走线的侧影,感受着妻子在身边无声的陪伴。屋外是呼啸的北风和零下的低温,屋内却只有宁静、温暖与满足。
他忽然想起古人所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句话,此刻在他心中有了更具体的映照。这“松柏”,或许并不仅仅是某个人,而是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是家人之间在平凡岁月里构筑起的相濡以沫的情感。只有在这样酷烈的“岁寒”时节,才能愈发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坚韧与可贵。
这份“岁寒心”,不是对外部严寒的畏惧,而是向内探寻后的安定与从容。它是对过往一年共同走过的悲喜的沉淀,是对当下拥有的平凡的珍视,更是对携手走向未来的笃定。
他知道,年终的忙碌还会继续,天气也可能更加寒冷。但这一切,都无法撼动这个家内部的秩序与温暖。他们的故事,就在这“岁寒”的底色上,用日常的温情作为笔墨,继续书写着属于他们的、平淡却坚实的篇章。这篇章里,有鸡汤的热气,有墨汁的清香,有针线的绵长,更有彼此眼中,那历经岁月而愈发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