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灼热与黑暗中沉浮。
肩头的剧痛、全身骨架散裂般的疲惫、以及那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点燃的高热,如同无数恶鬼,不断撕扯着他的意识,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沉沦。
纷乱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冲撞、爆炸。
别院冲天的火光……沈未央决绝回眸的眼神……墨兰染血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卞玉京惊惶苍白的脸……冰冷的暗河……坠落的瀑布……还有那古老祭坛幽蓝的光芒……
这些画面交织、扭曲,最终汇聚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猩红,那是血的颜色,淹没了一切。
“……未央……墨兰……”他徒劳地呼喊着,声音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吞噬。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片猩红彻底吞噬,坠入无边黑暗之际——
一点清凉,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寒星,自他识海最深处绽放开来。
是那枚来自“水月镜阁”的传承符文!
它不再像之前那般灼热,而是散发出一种温润而坚定的清辉,如同月华流淌,缓缓驱散着周遭的灼热与猩红。符文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转,勾勒出玄奥的轨迹。
陈朔那濒临涣散的意识,被这股清辉包裹、滋养,如同干涸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润,竟奇迹般地凝聚起一丝清明。
他“看”到自己不再置身于血与火的炼狱,而是站在一片平静无波的湖泊之上。
湖水清澈剔透,倒映着天空中一轮从未见过的、散发着清辉的明月。水天一色,空灵寂静,仿佛脱离了凡尘,置身于某个神秘的幻境。
这里是……?
陈朔低头,看向脚下的湖面。湖水如镜,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依旧是那副重伤虚弱、脸色苍白的样子。但下一刻,湖面泛起了涟漪,倒影开始扭曲、变化。
他看到了沈未央。
她不在别院,也不在金陵,而是身处一座肃穆的寺庙禅房之中,青灯古佛,身影孤寂。她面前放着一封密信,纤指紧握,指节发白,凤眸之中不再是平日的沉稳干练,而是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与……一丝决绝。她似乎在下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画面再转。
他看到了墨兰。
就在他“身边”,现实中的西山坳。她依旧守在他昏迷的躯体旁,握着他的手,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疲惫,嘴角紧抿,带着一股执拗的坚持。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坚毅而柔和的轮廓。
他还看到了诸葛明,正在与那名暗卫低声交谈,神色凝重;看到了卞玉京蜷缩在不远处,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侧影柔弱而迷茫;看到了山坳外黑暗中,那些如同磐石般潜伏的玄镜司精锐……
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湖面上一一闪过,清晰得仿佛身临其境。
这就是“水月镜阁”传承的力量吗?不仅仅是对气机吉凶的推演,更能在某种特定状态下,映照出与自身命运紧密相连之人的实时境况?
陈朔心中震撼莫名。
然而,未等他细细体会,湖面再次剧烈波动起来。清澈的湖水骤然变得浑浊、暗沉,仿佛被墨汁污染。一股阴冷、肃杀的气息从湖底弥漫开来。
新的画面开始浮现——
那是西山坳之外,漆黑的密林中,数十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正在悄无声息地穿梭!他们并非军队甲士,而是身着各式夜行衣,手持奇门兵刃,动作矫健狠辣,眼神冷漠如冰,正是之前暗卫汇报的、那些身份不明的江湖人或杀手!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正朝着山坳的方向,呈扇形包抄而来!距离,已不足五里!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锥,狠狠刺入陈朔的心神!
紧接着,另一幅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画面铺开——
苏州城方向,火把如龙,马蹄声如雷!至少上千名盔明甲亮的精锐骑兵,在一员身着暗红披风、看不清面容的将领指挥下,正浩浩荡荡开出城门,其前进的方向,赫然也是西山!
军队也出动了!而且规模远超之前围剿别院的守备营!这不再是搜捕,这是犁庭扫穴般的剿杀!
内外交困,真正的绝杀之局!
“呃啊!”现实中的陈朔,猛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抓着墨兰的手力道骤然加大,指甲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
“陈朔!”墨兰惊呼,死死按住他。
老郎中急忙上前,银针疾刺他几处安神定惊的穴位。
诸葛明和周围的玄镜司人员也瞬间围拢过来,神色紧张。
幻境之中,陈朔看着湖面上那两幅预示着死亡与毁灭的画面,心急如焚。他试图呐喊,试图警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拼命地凝聚那刚刚恢复一丝的精神力,催动识海中的传承符文。
符文清辉大盛,强行稳定住剧烈波动的湖面。他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艰难地穿透了这幻与实的界限,试图将那股强烈的危机感,传递给现实中那个紧握着他手的人——墨兰!
现实世界,墨兰正全力安抚着剧烈挣扎的陈朔,忽然,她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意念,顺着两人紧握的手,传入她的脑海!
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情绪——危险!极度的危险!来自东南与西北两个方向的、迫在眉睫的、毁灭性的危险!
与此同时,她看到陈朔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带着高烧的浑浊与梦魇初醒的迷茫,但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点如同寒星般冷静而锐利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破碎却无比清晰的字:
“东南……五里……杀手……”
“西北……大军……将至……”
“快……走……”
话音未落,他眼中那点光芒骤然熄灭,脑袋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抓住墨兰的手也无力地滑落。
整个山坳,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听到了陈朔那断断续续、却石破天惊的警告。
墨兰猛地抬头,看向诸葛明,脸色前所未有地苍白:“总捕头!他醒了!他预警了!”
诸葛明的脸色在跳动的篝火下阴沉得可怕。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去质疑这预警的真实性——陈朔之前展现出的种种神异,以及他此刻拼死传递出的信息,不容置疑!
“敌袭!最高警戒!”诸葛明的声音如同寒冰,瞬间打破了山坳的寂静,“东南方向,不明杀手,五里!西北方向,大军压境!立刻放弃此地,向正北方向,急行军转移!”
“是!”
所有玄镜司人员,包括那些乔装打扮的精锐和暗卫,瞬间行动起来,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熄灭篝火,收拾紧要物品,动作快如闪电。
墨兰和那名老郎中迅速用软布将陈朔牢牢固定在用树枝和藤蔓临时扎成的担架上。卞玉京也惊慌地站起身,知道自己必须跟上。
“走!”诸葛明一马当先,选择了正北方向——那是陈朔预警中,唯一没有提及危险的方向,也是地势最为复杂、通往山脉更深处的方向。
十几道身影,护卫着担架上的陈朔和卞玉京,如同利箭般射入漆黑的北面山林,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数十道鬼魅般的身影,如同潮水般涌入了已然空无一人的西山坳。他们看着地上尚未完全冷却的篝火余烬,以及那些匆忙撤离留下的细微痕迹,为首一人面具下的眼睛闪过一丝恼怒与惊疑。
“追!他们跑不远!”
而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已然隐隐可闻。
千军铁蹄,正踏碎夜的宁静,向着这片区域,碾压而来。
陈朔以自身濒危为代价换来的预警,为他们争取到了最后、也是最宝贵的一线生机。
但逃亡之路,依旧漫长而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