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庭中银杏叶已染上灿金,风过时簌簌落下,铺就一地繁华。沈未央的病在陈朔连日的悉心诊治与强硬要求下,终于有了根本性的好转。脸色不再苍白如纸,唇上也有了血色,只是眉宇间那缕历经风波后的淡淡倦意与挥之不去的轻愁,仍需时日慢慢化去。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锦瑟居内洒下斑驳温暖的光影。沈未央披着一件杏子黄的锦缎披风,坐于临窗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账册,却并未细看,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庭院中扫洒的仆役。
陈朔按时前来诊脉。他步入内室,见到阳光下的沈未央,气色比前几日又好了不少,心中稍安。
“先生来了。”沈未央见他进来,放下账册,唇角自然漾开一抹浅笑,那笑意虽淡,却直达眼底,驱散了几分病中的郁气。
“夫人今日气色甚佳。”陈朔走近,很自然地在她榻边的绣墩上坐下,“且让陈某再为夫人诊一次脉。”
沈未央顺从地伸出手腕。指尖搭上那细腻却不再冰凉的肌肤,陈朔凝神细察。脉象比起前几日的浮数无力,已然平稳和缓了许多,只是深处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弦紧,显是忧思未绝,但已无大碍。
“夫人脉象已趋平稳,风寒尽去,体内郁结之气亦消散大半。再服两剂安神健脾的汤药巩固便可,不必再服用那疏散的方子了。”陈朔收回手,温言道。
沈未央轻轻“嗯”了一声,收回手,却并未立刻放下衣袖,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问道:“先生,那日族老逼宫,你为何……要站出来?”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多日。那时他大可置身事外,毕竟那是沈家内务。可他偏偏站了出来,与她并肩,承受了那些质疑与攻讦的目光。
陈朔闻言,抬眼看向她。阳光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间带着一种罕见的、卸下防备后的柔软与困惑。
他笑了笑,语气平和自然:“当时情形,陈某岂能独善其身?他们既以‘勾结外人’之名发难,我便已是局内人。何况,”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着她,“夫人待我以诚,多次相助,于情于理,陈某都不能坐视不管。”
他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或矫饰,仿佛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沈未央听着,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蔓延开来,熨帖着那些因家族倾轧、世态炎凉而变得有些冷硬的心肠。
她抬起眼眸,对上陈朔清正平和的目光,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坦然与真诚。这些年来,她独自支撑门户,见惯了阿谀奉承,也受够了明枪暗箭,早已习惯了将真实情绪深藏于雍容端庄的表象之下。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却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脆弱与真实。
“先生可知,”沈未央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自先夫去后,未央已许久……未曾感觉有人可倚仗了。”
这句话近乎剖白,将她内心最深处的孤寂与软弱暴露无遗。说完,她自己先怔了一下,随即脸颊微微泛红,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
陈朔看着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与平日那个执掌家业、雷厉风行的沈夫人判若两人,心中亦是一软。他知她不易,那份强撑起来的坚强背后,是何等的艰辛。
“夫人,”他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世间风雨虽大,然一人之力终有穷时。有些担子,不必永远一人独扛。”
他没有说什么“我会保护你”之类的空泛承诺,但那句“不必永远一人独扛”,却比任何誓言都更能触动沈未央的心弦。她猛地转回头,眼中似有水光闪动,定定地看着陈朔,仿佛要确认他话中的真意。
室内一时寂静,唯有窗外落叶之声依稀可闻。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她身上清雅的馨香。
良久,沈未央才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低声道:“先生之言,未央记下了。”她顿了顿,似是想转移话题,又似是真心关切,“如今外间风波未定,先生又有‘水泽之劫’的警示在身,一切还需万分小心。府中虽不算绝对安全,但未央必竭尽全力,护先生周全。”
她这话说得极其郑重,是将陈朔的安危,放在了与沈家同等重要的位置。
陈朔能感受到她话语中的分量与真情,心中暖意流淌,拱手道:“多谢夫人。陈某自会小心。”
又坐了片刻,陈朔开了新的调理方子,交代了侍女一些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沈未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门外回廊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心中五味杂陈。有感激,有依赖,有久违的心动,亦有一丝深埋的惶恐与不安。
自己这算是什么?一个孀居的未亡人,竟对一个相识不久的男子生出了这般不该有的心思……
可他那份沉稳,那份真诚,那份于危难中毫不犹豫伸出的援手,又让她无法抗拒地想要靠近,想要汲取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
“不必永远一人独扛……”她低声重复着陈朔的话,眼中渐渐泛起一丝苦涩,却又夹杂着些许微弱的希冀。
这深宅大院,这孤寂人生,或许……真的会有所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