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扬州城表面上依旧沉浸在琼花节即将到来的喜庆与忙碌之中。街巷张灯结彩,商铺货栈忙着囤货备展,运河上的船只几乎要将河道塞满,各地的口音与奇装异服充斥街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而兴奋的气息。
然而,在这片繁华喧嚣之下,暗流涌动得愈发明显。
陈朔照例每日去漱玉轩,一方面是继续借助琴音茶韵疗养神魂,另一方面也是想从明心馆主那里获取更多的信息。明心馆主似乎对城中动态了如指掌,但他并不多言,只是偶尔在闲谈中透露一二,便足以让陈朔窥见冰山一角。
盐漕总会内部果然暗潮汹涌。赵三爷因前番派人强请明心馆主不成,反被当众揭穿栽赃陷害柳明轩之事(此事虽被压下,但在小范围内已然流传),威信受损,更引得总会内一些早就对他不满的元老派和竞争派系借机发难,指责他行事鲁莽,招惹不明势力(指明心馆主),破坏总会与地方士林、乃至某些隐秘力量的关系。赵三爷虽强势,但面对内外压力,也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将精力集中在应对总会内部倾轧和即将到来的琼花节利益分配上,对陈朔和柳明轩的逼迫,倒是暂时搁置了。
柳明轩兄妹在明心馆主安排的小院中深居简出,安全无虞。柳明轩经此一吓,更是埋头苦读,只盼早日考取功名,能有自保之力。陈朔偶尔会去看看他们,带去些消息和必需品。
楚云澜也成了漱玉轩的常客,他似乎与明心馆主越发投契,两人除了切磋琴艺,偶尔也会对弈,或交流些陈朔听不太懂、但显然涉及修行根本的只言片语。陈朔能感觉到,楚云澜身上的剑气愈发圆融,那股郁结之气消散了大半,整个人显得更加沉静内敛,偶尔看向陈朔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同路人的认可。
这一日,陈朔从漱玉轩出来,并未直接回客栈,而是信步走向城北蜀冈方向。他想提前去看看琼花节的主场地,熟悉一下环境。
越靠近蜀冈,人流越发密集。道路两旁已经搭起了不少临时性的棚架摊位,一些心急的商贩甚至已经开始提前摆卖些小玩意儿。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染料的气味以及人群的汗味。
蜀冈之下,一片开阔的场地被平整出来,用木栅栏简单划分出不同的区域,中心位置甚至搭起了一个颇为高大的戏台,显然是为节庆日准备的。场地上已有不少人在忙碌,布置彩旗、灯笼,搬运货物。
陈朔混在人群中,看似随意地逛着,实则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四周。他发现,除了寻常商贩和看热闹的百姓,场中确实有不少气息异于常人之辈。
有身着劲装、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江湖武人,三五成群,目光警惕地扫视周围,显然是受雇于某家商号或势力负责护卫。
有作道士、僧人打扮的方外之人,或摆摊售卖符箓、法器,或静坐一隅,闭目养神,身上隐隐有法力波动,但大多修为浅薄。
更有一两个看似普通、却气机深沉内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单独行动,目光偶尔扫过某些特定区域或人群,带着审视与探寻的意味。这些,恐怕就是明心馆主所说的“奇人异士”,或者某些隐秘势力的探子了。
陈朔走走停停,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这里靠近蜀冈山脚,有几株高大的古树,树下有几个算命卜卦的摊子。其中一个摊子前,围的人格外多些。
摊主是个瞎眼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面前摆着一张破旧的八卦图,旁边立着一面幡子,上书“铁口直断”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老者正拉着一个衣着光鲜、但眉宇间带着愁容的中年商人的手,口中念念有词,周围人听得津津有味。
陈朔本欲绕开,目光却无意中扫过那瞎眼老者掐算的手指,心中忽然一动。
那老者的手指枯瘦如柴,指节粗大,掐算的姿势看似随意,却隐隐带着某种极其古老、甚至有些诡异的韵律,与他所知的任何一种正统相术指诀都不同。而且,陈朔隐约感觉到,老者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并非道家清灵,也非佛门祥和,反而有种……与那异域邪气有些微相似、却又更加晦涩难明的意味!
这老者,不简单!
陈朔停下脚步,站在人群外围,静静观察。
只听那瞎眼老者对那中年商人道:“……阁下印堂晦暗,山根低陷,近期必有破财之灾,且与‘水’有关。东南方向,水路生意,需慎之又慎,恐有小人作祟,货损人伤……”
那中年商人脸色大变,连连点头:“老先生神算!不瞒您说,在下正是做运河货运的,前几日一批要紧的货船在东南方向的邵伯湖附近遭了风浪,损失不小,还伤了几个伙计……正为此事发愁呢!不知可有破解之法?”
瞎眼老者摇头晃脑,又掐算一番,道:“灾星已动,化解不易。需以金器镇之,以火德冲之……嗯,三日之后,午时三刻,于城东火神庙,供奉纯金神像一尊,焚香九九八十一柱,或可减轻灾厄……”
那中年商人如获至宝,连忙掏出银钱酬谢,又问了些细节,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周围人见状,更是对这“铁口直断”的老者深信不疑,纷纷上前求问。
陈朔却眉头微蹙。这老者所言,看似应验,但仔细推敲,却多是模棱两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所谓“破解之法”,更是透着敛财的味道。但其掐算指诀和身上那股晦涩气息,却做不得假。
难道是个有真本事、却以此敛财的江湖术士?还是另有所图?
他正思索间,那瞎眼老者似乎“看”向了陈朔所在的方向(尽管他眼睛紧闭),嘴角咧开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沙哑的声音穿透人群,直接传入陈朔耳中:
“这位公子,气度不凡,眉藏紫气,然印堂之下,隐有黑纹缠绕,似有旧患未愈,且……与‘阴冥’有染。近期恐有故人寻来,或喜或忧,难说,难说啊……”
陈朔心中猛地一凛!
旧患未愈,与“阴冥”有染……这分明是在暗指他神魂之伤与那异域经历!这瞎眼老者,竟然能一眼看出?他是真有通天彻地之能,还是……与那异域邪物有所关联?
故人寻来?又会是谁?
陈朔目光锐利地看向那瞎眼老者,老者却已低下头,继续为下一个求问者“指点迷津”,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
陈朔没有上前询问,他知道,这等人物,若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他深深看了那老者一眼,将他的样貌特征记在心里,转身悄然离开了人群。
走在回城的路上,陈朔心绪难平。
琼花节尚未开始,便已遇到了这等神秘莫测的人物。那瞎眼老者的话,是警示,还是别有用心?
“阴冥”……“故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