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观离去已过两个时辰,她那清越空灵的声音与那句“水泽之劫”的谶语,却依旧在陈朔心头萦绕不去。天机阁传人的突然造访,绝非偶然,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示,或者说,是一种对局中人的审视。
他独坐听竹轩内,并未因暂时的安全而放松。指尖蘸着凉透的茶水,在光洁的梨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眼下局势纷乱如麻,需得理清头绪,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其一,乃是“暗云”与“夜枭”。燕子矶之败,于“暗云”而言堪称伤筋动骨,“夜枭”更是如同受伤的恶狼,必然蛰伏暗处,舔舐伤口,伺机报复。自己这个导致其计划败露的“罪魁祸首”,必是其眼中钉、肉中刺。此乃近在咫尺的杀身之祸。
其二,便是这沈府内部。沈崇山一系虽被沈未央以雷霆手段暂时压制,但树大根深,其党羽未必甘心,那试图引官兵构陷自己的外院管事便是明证。内忧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其三,则是那神秘莫测的玄镜司。墨兰的身份暴露,意味着自己已进入这个直属于皇帝的恐怖机构的视线。他们在此敏感时刻出现于金陵,所图必然不小。是冲着“暗云”而来?还是另有所图?与玄镜司打交道,无异于刀尖跳舞。
其四,便是刚刚离去的玄观与她所代表的天机阁。她们超然物外,却偏偏在此刻入局,其目的难以揣度。那句“水泽之劫”,更像是一道悬于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这四方势力,或明或暗,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而自己,恰处于这张网的中心。
被动防守,绝非良策。唯有主动落子,搅动风云,方能于乱中取利。
念及此处,陈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铺开纸张,研墨挥毫,写下一封简短的信笺,吹干墨迹,封入信封。
“沈忠。”他对着门外低唤。
一直守在院外的沈忠立刻推门而入:“先生有何吩咐?”
“将此信,务必亲手交到夫人手中,不得经由任何他人之手。”陈朔将信递过去,神色郑重。
“是!”沈忠接过信,贴身藏好,转身快步离去。
信中所写,并非什么机密,只是请沈未央借清查沈崇山余党之机,将一些关于“黑虎帮”与城北漕运、乃至某些官府中人往来密切的“线索”,巧妙地“泄露”给正在城中大力搜捕“暗云”残党的官府,尤其是……可能对此感兴趣的玄镜司。
既然水已浑,不妨让它更浑一些。将“黑虎帮”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官府保护伞拖下水,既能转移“夜枭”和官府的部分注意力,也能为沈未央彻底铲除内部隐患创造更有利的外部环境。此乃驱虎吞狼,祸水东引之计。
送走沈忠,陈朔又沉吟片刻,起身从床榻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囊。打开布囊,里面是几枚色泽暗淡、边缘却磨得极为光滑的龟甲,以及三枚布满玄奥纹路的古旧铜钱。这是他前世吃饭的家伙,穿越而来时,竟也随身带着。
卜算之道,虽非万能,但于迷雾中辨识气机、预判吉凶,有时却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尤其是面对玄观这等同样精通此道的人物,他更需要借此来印证一些模糊的感应。
他净手焚香,凝神静气,将三枚铜钱合于掌心,心中默念当前困局,随即轻轻掷于桌面。
铜钱翻滚,叮当作响,最终定格。
陈朔低头看去,只见卦象显现,乃是一个“坎”上“兑”下的水泽节卦!
竟是此卦!
陈朔瞳孔微缩。“坎”为水,为险陷;“兑”为泽,为悦,亦为口舌、破损。卦象直指“水泽”,正应了玄观“水泽之劫”的谶语!而“节”卦之意,乃是警示需节制、收敛,不可妄动,若不能持守中道,则有过犹不及之患,恐有困顿之忧。
此卦象与他当前处境何其吻合!四方势力环伺,恰如身陷水泽险境,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玄观所言“破而后立”,莫非意指需在此绝境中,寻得那一线“节制”的生机,方能脱困?
他眉头紧锁,手指在卦象上缓缓移动,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具体的指引。然而天机混沌,卦象虽显,具体的应验之人、之时、之地,却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
就在这时,他忽然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庭院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中,悄无声息,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正静静地注视着窗内的陈朔。
陈朔浑身汗毛瞬间竖起!此人何时到来?他竟毫无察觉!
是“夜枭”的报复?还是其他势力派来的杀手?
他袖中的手已悄然握住了那柄短刃,体内气息急速流转,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死死盯住那道黑影。
然而,那黑影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与陈朔隔窗对视。片刻之后,就在陈朔几乎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手之际,那黑影却如同鬼魅般,向后微微一退,便彻底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窗外竹叶被夜风吹动的沙沙声,依旧如常。
陈朔缓缓松开握着短刃的手,掌心已是一片冷汗。
对方没有动手,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另有用意?
他低头再看桌面上那“水泽节”的卦象,只觉得那“水泽”二字,此刻看来,愈发显得危机四伏,杀机暗藏。
这金陵城的夜,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