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把木匣放在案上时,手指在匣角停了一下。
江知梨正用指甲刮去账本边页一处墨渍。她没抬头,只问:“谁让你送来的?”
“没人让我送。”周伯声音沙哑,“是我自己翻出来的。”
江知梨抬眼。周伯垂着手,腰比昨日又弯了一分,手里那根拐杖的木纹被磨得发亮。
她伸手掀开匣盖。
旧账单叠在底下,纸边卷曲,墨色浅淡。画像压在最上面,浅紫衣裙,眉心一点朱砂,面容清秀,眼神却空。
江知梨把画像翻过来。
背面四个字:神女临凡。
她指尖按住右下角一行小字——南华观。
“你认得这地方?”她问。
周伯点头。“我守库房那年,南华观还在城西山脚。后来一场大火烧了大半,只剩断墙。观主死了,弟子散了,没人提它。”
江知梨把画像推过去。“画上的人呢?”
“柳烟烟。”周伯说,“十年前,她就叫这名。”
江知梨没动。“十年前?她那时多大?”
“十六。”周伯顿了顿,“刚进观不久,就被推出来做法事。”
“做法事?”
“替人改命。”周伯声音低下去,“陈家二老爷病重,求到观里。柳烟烟当众焚香,念咒,说能续他三年阳寿。结果人真活到了来年秋。”
江知梨盯着他。“然后呢?”
“然后陈家给了三百两银子。”周伯说,“还送了她一只金镯子,上面刻着‘神女’二字。”
“她收了?”
“收了。”周伯说,“当天夜里,陈二老爷吐血三升,死了。”
江知梨没说话。
周伯继续说:“不是她害的。是陈二老爷的儿子怕父亲立遗嘱分家产,提前下了药。可没人信他。人都说,神女开口,命就定了。她一说续三年,人就只能活到第三年秋——多准。”
江知梨把画像拿起来,对着窗光看。“她怎么知道?”
“她不知道。”周伯说,“她只问过陈家下人一句话:老爷最近咳不咳?有没有半夜醒?睡得沉不沉?”
江知梨放下画像。
“她听人说话,记人脸色,看人手抖不抖、眼肿不肿、走路打不打晃。再把话编圆,让人信。”
“所以不是神女。”江知梨说。
“是骗子。”周伯说,“但比骗子狠。她专挑家里有争斗的下手。谁想夺权,她就帮谁;谁想害人,她就教法子。她说那是‘天意指引’,其实全靠人自己动手。”
江知梨拿起账单,翻到中间一页。“这上面有她的名字?”
“没有。”周伯说,“但有笔银子——嘉和十二年冬,侯府支了五十两,名目是‘观中祈福’。经手人是老管事刘顺,他三个月后就病死了。”
“怎么死的?”
“喝醉摔进井里。”周伯说,“可他从不喝酒。”
江知梨把账单推回匣中。“她来侯府做过什么?”
“没进门。”周伯说,“只在府外设过坛。那年侯爷病重,她带着两个女童,在西角门外摆香案,烧符纸,唱了三天经。第四天,侯爷醒了。”
“醒了之后呢?”
“侯爷把贴身玉佩赏给她。”周伯说,“她没要。只说玉佩太重,她受不住。转头就把玉佩卖了,换了一匹青缎,做了件新衣。”
江知梨手指敲了敲案面。“她图什么?”
“图名。”周伯说,“名声一起,贵人就找上门。柳烟烟不贪钱,她贪的是人信她。信得越真,她越能指使人做事。”
江知梨忽然问:“沈怀舟那年多大?”
“十五。”周伯答,“当时在书房读书,听见外头唱经,跑出去看了。回来就发烧,烧了七天。”
“他看见什么了?”
“他说柳烟烟手里那张符,画的是他生辰八字。”周伯说,“可他没告诉过任何人。”
江知梨坐直。“你确定?”
“他亲口对我说的。”周伯说,“第二天他就被送去军营了。走之前,他让我盯紧西角门。”
江知梨闭了下眼。“后来呢?”
“后来她走了。”周伯说,“再听说,是进了陈家。陈明轩那时刚定亲,她就在庙会撞了他一下,掉了块帕子。帕子上绣着‘神女’二字。”
江知梨把画像重新翻过来,看着那点朱砂。“她点这个,不是为了好看。”
“是为了让人记住。”周伯说,“朱砂红,印得深,看过一眼,就忘不掉。”
江知梨把画像折好,放进袖中。“她现在还在用这个法子?”
“用了。”周伯说,“陈明轩书房挂着一幅画,画的就是她当年在南华观的样子。眉心一点朱砂,浅紫衣裙,连姿势都一样。”
江知梨站起身。“她让陈明轩挂的?”
“他自己挂的。”周伯说,“还请人题了跋:‘神女临凡,赐我慧眼’。”
江知梨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风灌进来,吹动案上几张纸。
她没关窗。
“赵德安跟南华观有关系?”她问。
“有。”周伯说,“他爹是观里香火吏。赵德安小时候常去玩,认识柳烟烟。”
江知梨转身。“他知不知道她底细?”
“他知道。”周伯说,“去年冬天,赵德安来侯府拜年,私下找过我。问我当年西角门的事,还问刘顺死前说过什么。”
江知梨盯着他。“你怎么答的?”
“我说刘顺临死前喊了一句‘她不是神女’。”周伯说,“赵德安听了,当场就走了。”
江知梨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旧册子。
她翻开第一页,写下三个名字:
柳烟烟
赵德安
神女临凡
写完,她把册子合上。
“南华观烧剩的断墙,还在吗?”
“在。”周伯说,“没人敢拆。都说夜里能听见唱经声。”
江知梨把册子放回原处。“带路。”
周伯没动。“您要去?”
“我去。”江知梨说,“现在。”
周伯低头拄拐。“我腿脚慢。”
“你不用去。”江知梨说,“你把当年西角门设坛的时辰、位置、用过的香料种类,写下来。一个字都不能错。”
周伯应了声,转身去取纸笔。
江知梨走到门口,又停下。
“她教人改命,靠的是什么?”
周伯握笔的手顿住。“靠的是——让人自己动手。”
江知梨没回头。“她没碰过陈二老爷,也没碰过刘顺,更没碰过沈怀舟。”
“是。”周伯说。
江知梨拉开门。
门外阳光刺眼。
她抬手挡了一下。
云娘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青布包。
江知梨接过。
打开。
里面是一小块灰白碎瓷,边缘参差,沾着暗红痕迹。
云娘低声说:“昨夜从柳烟烟妆匣底层翻出来的。她藏在胭脂盒夹层里。”
江知梨捏起碎片。
背面刻着半个字:南。
她把碎片攥进掌心。
云娘问:“要不要查南华观?”
江知梨松开手,碎瓷落回布包。
“先查赵德安。”她说,“他昨夜递进来的折子,批红还没下来。”
云娘点头。
江知梨往书房走。
周伯在身后说:“主母。”
她没停。
“柳烟烟第一次见陈明轩,不是在庙会。”
江知梨脚步一顿。
“是在侯府西角门。”周伯说,“那天她没穿浅紫衣裙,穿的是粗布短打。她蹲在墙根下,等陈明轩出门。”
江知梨转过身。
“她等他干什么?”
周伯看着她:“等他踩进泥坑。”
江知梨没说话。
周伯说:“陈明轩那天穿的新靴子,一脚陷进去,拔不出来。柳烟烟上前扶他,手在他腕上按了一下。”
“按哪?”
“脉门。”周伯说,“她问他:公子近来睡得可好?”
江知梨盯着他。
“陈明轩说不好。”
“然后呢?”
“然后她说:您这是被小人缠住了,得烧一道符,才能清净。”
江知梨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没给他符。”
“给了。”周伯说,“一张黄纸,上面只画了个圈。她让他回家贴在床头。”
江知梨问:“他贴了?”
“贴了。”周伯说,“第二天,他就把陪嫁铺子的账本,交给了陈老夫人。”
江知梨抬脚跨过门槛。
阳光照在她鸦青比甲上,映出一点冷光。
她没回头。
“把西角门那年的事,写清楚。”
周伯应声。
江知梨走出三步,忽然停住。
她从袖中取出那张画像,撕成两半。
一半扔在地上。
一半捏在手里。
她往前走,没回头。
纸角在风里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