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推动成立国家页岩气产业技术创新联盟的初步建议》摊在林辰的办公桌上，封面的宋体字在日光灯下泛着冷白的光。不过十几页纸，指尖按上去却像触到了一块浸了水的棉石，沉甸甸的湿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压得心口发闷。这份稿子，是他踩着四川盆地的泥泞、顶着鄂尔多斯高原的风沙，跑了二十多个钻井平台、访谈了上百位技术员才攒出来的——“共建、共享、共赢”六个字，笔尖戳破纸背的力道，都藏着对行业沉疴的焦灼：各自为战的割据像散沙，重复投入的内耗如流水，技术壁垒的坚冰似寒铁。林辰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的暮色正一点点吞掉写字楼的轮廓，他心里明镜似的，要砸开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藩篱和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势，这场仗，不比当年在卡加尔顶着塔斯的枪林弹雨容易半分。
第一次部际协调会，在三楼会议室的木质门被推开时，就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氛。
空调风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吹得桌上的文件角轻轻颤动。长条会议桌旁坐得满满当当：国家能源局的王司长把保温杯放在桌沿，杯底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工信部的李处长翻着手里的资料，纸页翻动声此起彼伏；三大石油公司的技术副总裁们西装革履，袖口的纽扣在灯光下闪着冷光；高校的院士们则穿着朴素的衬衫，鼻梁上的眼镜片反射着屏幕的亮光。林辰站起身时，椅腿在地板上划出一道轻微的摩擦声，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拿起激光笔，光束落在投影幕布上：“我们计划成立一个非法人资格的创新合作体，由常设秘书处统筹协调；建国家页岩气大数据中心，成员单位按约定贡献数据、共享成果；再设‘揭榜挂帅’专项基金，鼓励跨单位组队攻关。”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质疑声就像憋了许久的雨，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一位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西装熨得没有半道褶皱的央企副总经理先开了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真皮纹路，语气客气得近乎疏离：“林司长的构想确实有前瞻性。但我们集团在页岩气领域砸了上百亿真金白银，熬了八年，才攒下些独有的核心技术，养出了一支能打硬仗的团队。数据共享？这里头全是知识产权和商业机密，我们的合法权益怎么兜底？”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几分试探，“‘揭榜挂帅’听着新鲜，可要是最后攻克技术的是竞争对手，我们前头的投入，不就成了给别人做嫁衣？”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另一位国企代表就轻轻点了点头，钢笔在笔记本上敲了敲，附和道：“没错，技术就是我们的护城河，平白把家底亮出来，后续市场竞争怎么立足？”
紧接着，一位戴着厚镜片、鬓角染着白霜的院士推了推眼镜，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我们高校和科研院所，擅长的是基础理论和前沿探索，可企业的工程化数据、现场应用场景，向来藏着掖着。上次我们做某区块的模拟实验，缺了一组关键的现场压力数据，硬生生卡了三个月。”他敲了敲桌面，语气恳切，“没有真实海量的现场数据当支撑，我们的研究就是纸上谈兵，跟闭门造车没两样。联盟能不能搞个硬约束的标准化数据共享机制？还有，联合攻关的成果归谁、利益怎么分，必须白纸黑字写清楚，不然谁愿意真心实意投入？”
财政部的代表则更直接，指尖在预算报表上点了点，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专项基金从哪儿来？是新增预算还是整合现有资金？去年的产业转型升级资金已经压减了15%，再整合难度不小。更关键的是，怎么确保钱花在刀刃上，不搞重复建设，不撒胡椒面？”
会场里的空气渐渐凝滞下来，空调的嗡嗡声变得格外清晰。每个人都言辞谨慎，却又立场鲜明。那些无形的壁垒，像一堵堵厚实的墙，横亘在众人之间，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阻力。林辰没急着开口，只是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温水，杯壁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开来。他懂这些顾虑——改革从来都是在利益的刀尖上跳舞，创新必然伴随着风险。他要做的，不是强压，而是把大家拉到同一张桌子上，看清那更大的共同利益。
等会场稍稍安静，林辰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碰撞出一声轻响，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力，打破了这沉甸甸的沉默：“各位提的问题，都戳在了点子上，也都是我跑遍大江南北时，一线技术员、科研人员反复念叨的困惑。”他目光扫过全场，眼神坦诚，落在每个人的脸上：“我们搞联盟，不是要‘均贫富’，更不是要抢谁的饭碗。恰恰相反，是想通过机制创新，把蛋糕做得更大，让咱们每个人都能分到比现在更多的甜头。”
“关于知识产权，”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联盟的原则很明确：归属清晰、有偿使用、利益共享。我们会联合法务专家制定细则，贡献核心数据的，后续商业化收益按比例分成；参与联合研发的，成果共有，优先使用。还会设个中立的仲裁委员会，真有纠纷，按规矩来，不搞暗箱操作。这不是让大家无偿奉献，是给知识找个更高效、更公平的变现渠道。”
他转头看向那位央企副总，语气里多了几分恳切：“您担心‘为他人做嫁衣’，我特别理解。可咱们反过来想，去年某央企在川南区块试采，光压裂液配方就试了127种，花了两个亿才摸到门道；另一家企业在鄂尔多斯，同样的问题又耗了一年半。要是各自为战，每家都得自己砸钱试错，都得跟同一个技术瓶颈死磕，最后可能谁都啃不动这块硬骨头。但联盟不一样，我们把优势力量拧成一股绳，或许能用更短的时间、更少的成本实现突破。到时候，整个产业的成本降下来了，效率提上去了，市场变大了，咱们每家分到的蛋糕，只会比现在独自摸索时更大。这是战略层面的共赢，不是一时的得失。”
接着，他又转向那位院士，语气温和却坚定：“数据共享是联盟的命根子，必须标准化、强约束。我们会统一采集规范、数据格式，建个安全等级达到等保三级的云平台。真要是核心涉密数据，就用‘数据不出域，模型多跑路’的联邦学习技术，既保安全，又能联合分析。上次在四川，赵一鸣教授跟我说，他们缺一组龙马溪组的地层裂缝数据，硬生生把实验停了半个月——联盟就是要解决这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让你们的智慧，能扎根在最真实、最肥沃的产业土壤里。”
最后，他看向财政部的代表，条理清晰：“资金方面，我们不建议新增大规模预算，先整合现有重大科技专项、产业转型升级资金里跟页岩气相关的部分，当个‘种子基金’，再按1:2的比例吸引企业配套。基金使用搞‘里程碑’式管理，完成一个节点拨一笔钱，再请第三方机构评估，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我们要的不是‘分钱’，是用这笔钱当杠杆，撬动更深的协同、更大的创新。”
林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在实处。他没有空谈理想，也没有摆行政命令的架子，只是凭着跑遍一线的亲身经历、对产业规律的熟稔、对各方利益的精准拿捏，用一个个实打实的机制设计，回应着每一个顾虑。会场里的空气渐渐松动了，有人拿起水杯喝水，有人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那些紧绷的脸，慢慢舒展了些。
会议没有当场拍板，但凝滞的空气已经流动起来。散会后，那位央企副总主动走到林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司长，你说的共赢我认，后续知识产权细则，我们想派法务团队跟你们对接。”几位高校的代表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数据共享的具体标准。
接下来的几周，林辰和他的团队彻底扎进了繁杂的协调工作里。白天，会议室的灯光从早亮到晚，法务专家逐字逐句抠联盟章程，数据工程师在白板上画满云平台的架构图，财政部的同志拿着计算器反复核算资金比例，争论声、键盘敲击声、纸张翻动声交织在一起；晚上，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林辰对着一叠叠修改稿，常常一坐就是半夜，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杯底的残渣积了厚厚的一层。有时候卡在某个关键点上，双方各不相让，急得人嘴上起泡，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条款的措辞。
一天深夜，凌晨两点的办公室静得能听到时钟的滴答声，林辰正对着电脑屏幕修改知识产权细则，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出“赵一鸣”三个字。他按下接听键，老专家的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那份急切，背景里还隐约传来钻井平台的轰鸣声：“林司长！听说联盟有眉目了？太好了！我们这边正卡在龙马溪组一段的地层上，裂缝扩展总遇到屏障，测井数据不够，模拟结果一直不准，要是能有更多地质数据对比分析，说不定就能找到门道！我们太需要这个联盟了！”
听着电话那头沙哑却滚烫的声音，林辰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可心里却像被点亮了一盏灯。他知道，自己熬过的那些不眠之夜、磨破的嘴皮子、改烂的文稿，都是为了回应无数个像赵教授一样，在钻井平台的轰鸣声里、在实验室的试管旁，咬牙坚持、渴望突破瓶颈的呼唤。
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磋商、妥协、磨合，一份凝聚了各方最大共识的《国家页岩气产业技术创新联盟组建方案》，终于摆在了林辰面前。纸张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修改痕迹，都是这段时间的心血。虽然有些理想的设想没能完全实现，有些条款做了让步，但核心原则没丢，运行机制也立住了。
林辰拿起笔，在最终版方案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笔尖落下的那一刻，他心里没有预想的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像接过了一副千钧重担。方案通过，不过是“破壁”的第一步。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联盟能不能真正运转起来，能不能把分散的力量拧成一股绳，能不能叩开那扇通往中国页岩气大规模经济有效开发的大门。
他推开办公室的窗户，清冷的夜风涌了进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湿润气息，吹散了几分倦意。楼下的长安街，车流如织，灯火璀璨，车灯连成一条流动的光河，顺着街道延伸向远方。这座城市的脉搏，在夜色里强劲而平稳地跳动着，每一盏灯火背后，都是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林辰望着这片繁华，心里清楚，为了守护这份寻常，他们必须在那片深埋着机遇与挑战的地下，向着更坚硬的技术壁垒、更顽固的体制障碍，继续发起冲锋。
破壁之路，才刚刚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