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把书包甩在沙发上时，电视里的晚间新闻正播放着解救被拐儿童的现场画面。荧光屏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像隔着层磨砂玻璃。记者的镜头晃过攒动的人群，警灯的红蓝光芒在地面上流淌，她的目光突然被一个细节钉死在屏幕角落，那个刚被警察抱进警车的小女孩，蜷缩在警服臂弯里，露出的手腕上系着根红绳，是八股辫编的，尾端坠着颗磨得发亮的银铃铛，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那红绳的纹路、铃铛的形状，和她前晚熬到十一点编好、此刻正躺在铅笔盒里的那根，几乎一模一样。“爸。”王奕开口时，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的线头。蓝色的帆布被她抠出个小毛球，黏在指甲缝里，像颗顽固的尘埃。
厨房里传来烤箱“叮”的提示音，带着黄油和蔓越莓的甜香。王卫国端着烤盘出来，藏青色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看见女儿背对着他站在电视前，小小的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一一，作业全写完了？”他随口问，把烤盘放在茶几上，金属边缘碰到玻璃桌面，发出清脆的响。
王奕没回头，手指悬在半空，点向屏幕里那个模糊的红绳特写：“这个双环结，我编了三次才学会。”电视里的画面突然切到审讯室，嫌疑人低着头，后脑勺抵着斑驳的墙面，警服的肩章在冷光灯下泛着硬邦邦的光。她猛地转过身，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跳脱，那种会因为得到颗糖就发亮的神采，此刻被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覆盖了，“爸，监控为什么总是这么模糊？”
王卫国捏着隔热手套的手顿了顿。他从部队回来继承家业三年多了，抽屉最深处还锁着当年参与开发的图像识别系统源代码，牛皮纸档案袋上的“机密”印章已经褪色。此刻被女儿问得心头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下。“监控设备老化，传输带宽有限，很多细节会丢失。”他把烤盘往女儿面前推了推，蔓越莓的酸甜气息漫过来，“就像你画画时没带够颜料，有些颜色只能用相近的代替，画不出原本的样子。”
“不能修复吗？”王奕追问，指尖在茶几玻璃上划出红绳的轮廓，指甲在光滑的表面留下淡淡的白痕。她想起昨天班主任说的话，新同桌婷婷转学过来时很内向，总低着头玩手腕上的东西，“如果能把模糊的画面变清楚，是不是能早点找到他们？”铅笔盒里的红绳似乎在发烫，隔着帆布书包都能感觉到，像颗小小的火种。
王卫国沉默片刻，转身走进书房。书架第三层的角落里，一个积灰的硬盘躺在《安全信息系统建设规范》的封面上，金属外壳上贴着张褪色的标签，用黑色马克笔写着“2019·虹膜比对算法V3.0”。他把硬盘吹了吹，灰尘在阳光下跳着舞，像无数细碎的时光碎片。“这里面有图像增强模块，能修复70%的模糊像素，但需要用python调用。”他把硬盘放在女儿面前，像交出一把沉重的钥匙，“学这个得耐住性子，变量、函数、循环……一步错，整个程序都会崩溃，就像你编红绳时弄错一个结，后面的纹路全都会乱。”
“我要学。”王奕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目光落在硬盘上，像盯着块稀世珍宝。她伸手去拿时，指尖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打了个激灵，却没缩手。那天晚上，王奕把红绳从铅笔盒里取出来，系在自己手腕上。银铃铛贴着皮肤，凉丝丝的。她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电脑前，屏幕亮得刺眼，《python编程入门》摊在腿上，书页被夜风掀起边角。王卫国半夜起来喝水时，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推开门的瞬间，听见键盘被敲得噼啪响。
女儿的笔记本上画满了流程图，用不同颜色的笔画着箭头：红色的代表“信息录入”，旁边标着“≤3分钟”；蓝色的代表“特征比对”，写着“≤10秒”；绿色的代表“报警响应”，注着“≤1分钟”。最底下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笔画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婷婷还在等我送她红绳”。
凌晨四点，王奕敲出第一行能运行的代码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落在屏幕上： if 特征匹配成功：自动推送至辖区派出所 。这行简单的条件语句在她眼里，比任何游戏通关画面都有力量。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铃铛轻轻撞在键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这段刚诞生的代码伴奏。
接下来的一周，王奕像变了个人。放学后不再像往常那样呼朋引伴地跑去操场跳皮筋，而是抱着编程书坐在教室后排，手指在草稿纸上画着变量关系图。同桌凑过来借橡皮，她头也不抬地指了指笔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妈妈在厨房喊她吃饭，喊了三遍，她才从屏幕前抬起头，盯着代码编辑器里的报错提示，半天回一句“等会儿”，语气里的专注带着种不容打扰的冷意。
王卫国看在眼里，某天晚上把一碗热牛奶放在她手边，陶瓷碗的温度透过掌心漫过来。他点开自己的旧邮箱，收件箱里躺着三十多封未删除的邮件，都是当年处理过的失踪儿童案卷宗。附件里有模糊的监控截图，像素块大得像马赛克，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还有家长手写的寻人启事，字迹被泪水晕开，“救救我的孩子”几个字皱巴巴的，像张被揉过的纸。
“你看这个。”他指着其中一封邮件里的照片，一个六岁男孩站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前，嘴角有颗米粒大的痣，“当时监控只拍到个侧脸，痣的形状被拍得模糊不清。我们用算法提取痣的轮廓特征，比对了17个辖区的人口库，才在第13天找到线索。”
王奕的目光在寻人启事上停留了很久，指尖划过照片里男孩的笑脸，突然抬头问：“如果找不到呢？”
王卫国的喉结动了动，拿起旁边的纸巾擦了擦眼角。那里有片不知何时沾上的面粉。“那就一直找。”他的声音有点哑，“技术的意义，就是让人有底气说‘不放弃’。就像你编红绳，哪怕编错了，拆了重编就是，总能编出个结实的结。”
那个周末，王奕把红绳从手腕上取下来，用扫描仪扫进电脑。银铃铛的反光在屏幕上形成个小小的光斑，她用鼠标一点点勾勒出红绳的纹路，把每股辫子的角度、铃铛的弧度都设为参数，作为程序的“特征样本”。当屏幕上跳出“匹配成功”的绿色提示框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拍手欢呼，只是安静地保存了文件，命名为“救命红绳”。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王奕关掉电脑，看着书桌上那根备用的红绳，她特意多编了一根，怕送给婷婷的那根不够结实。她突然发现，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课间时，她不再热衷于和同学追逐打闹，而是坐在座位上默写函数公式；路上遇到陌生人问路，她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盯着对方的鞋子看很久。爸爸说过，步态特征比脸更难伪装；她开始明白，有些承诺不能只挂在嘴边，得用一行行代码钉进现实里，像编红绳时，每一针都要拉紧，才能经得起拉扯。
周日晚上，王奕把编程书放进书包，压在数学练习册下面。她摸了摸铅笔盒里的红绳，铃铛隔着塑料壳轻轻响。明天就要见到婷婷了，她想，或许可以教她编更结实的结，再告诉她，这世上有很多人，正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守护着像红绳一样柔软又坚韧的东西。
电视里的新闻还在继续，记者的声音温柔得像层棉花：“截至目前，已有12名被拐儿童被成功解救，警方呼吁市民做好未成年防护措施”王奕关掉电视，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像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相遇，悄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