繻葛之战的硝烟还没散尽，郑庄公寤生已经回到了新郑的宫殿。他肩膀上的铠甲卸下了，但心里的算盘，拨动得比战前更响。
他没杀周桓王，甚至还派祭足去“慰问”了一下。不是他心软，是这笔账算得明白：杀了天子，立刻会成为天下公敌，那支射出去的“尊王”箭，就彻底变成弑君毒矢了。留着这个受伤的、威信扫地的天子，反而更有用。
有什么用？就像你打败了行业老大，但没把他公司砸了，而是把他公司的品牌授权和公章拿到手了。虽然老大说话没人听了，可他那个“官方认证”的戳儿，盖在你的文件上，依然能唬住不少人。
郑庄公要做的，就是当这个“公章保管员兼业务外包商”。他把周天子那套早已运转不灵、但名头还在的“礼乐征伐”系统，改造成了一门利润丰厚的生意。
一、天子的“剩余价值”：一套过时的操作系统
在郑庄公看来，周天子的权威就像一台老旧的青铜电脑。主机（王室武力）已经瘫痪，屏幕（政令）常年花屏，但它的操作系统——那套名叫“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软件——还在很多人心里装着，尤其是那些中小诸侯和边远部族。
这套系统的核心功能有两个：
礼乐：制定和维护贵族社会的行为规范、等级秩序、外交礼仪。谁该用什么音乐，跳什么舞，见面送什么礼，吵架了谁有资格调解。
征伐：唯一有权发动“正义战争”，惩罚“有罪”的诸侯。谁不听话，天子可以召集大家揍他，这叫“奉辞伐罪”。
以前这套系统是天子独家垄断，软硬件一体。现在，硬件（军队、财力）周天子没了，但软件（名义、法理）的版权还在他那儿。郑庄公要做的，就是拿到这套软件的独家代理运营权。
怎么拿？不用拿。当你在繻葛把天子打得落花流水，却还口口声声“尊王”的时候，你事实上就已经成了最大的“代理商”。大家都明白，现在天下的事，天子说了不算，你郑伯说了算。但你郑伯办事，最好还能扯块“天子诏命”的布盖着，显得名正言顺。
这就叫“挟软件以令诸侯”。郑庄公成了周王朝这套老旧操作系统在现实世界的唯一有效执行终端。
二、接单与派单：郑氏的“外包”业务流水线
拿到了“代理权”，郑庄公开始热火朝天地开展业务。他的“郑氏外包公司”主要接以下几类单子：
1. 复仇\/争霸单：借王命，报私仇。
典型客户：郑庄公自己。
案例：打宋国。宋国以前跟郑国有仇，还不听话。郑庄公就以“宋公不朝王”为罪名（宋殇公确实很久没去洛邑朝见周王了），声称奉王命讨伐。他拉上齐国、鲁国一起干，在繻葛之战前就伐宋，一直打到宋都城外。（《左传·隐公十年》：“以王命讨不庭。”）齐国、鲁国为啥听他的？一来郑国拳头硬，二来这“王命”的旗号，好歹是个遮羞布。郑庄公不用自己背“无故侵伐”的恶名，还能让盟友分担成本和风险。
2. 调解\/仲裁单：当“国际警察”，收保护费。
案例：干预卫国事务。卫国国内有君位之争，郑庄公插手，支持一方，打击另一方。他凭借强势地位和“王室卿士”（虽然后来被桓王免了，但影响力还在）的资历，充当仲裁者。仲裁不会白干，胜出的一方自然要感恩戴德，献上土地、财物，或者签订有利郑国的盟约。郑国在廪(lin)延等地扩张的领土，很多就是这么来的。
3. 会盟\/团建单：主持诸侯峰会，定规矩。
郑庄公多次主持诸侯会盟。比如在恶曹（地名）会盟。谁有资格召集会盟？本来是天子。现在郑庄公召集，诸侯还都来了，这就等于大家默认了他的“准霸主”地位。他在会盟中制定规则，分配利益，俨然是小号的“天下共主”。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叫“霸主”，但干的就是霸主的活儿。
业务模式核心：低成本，高收益。
郑庄公很少像后来战国那样，出动举国之力死磕某个大国。他更像一个精明的项目经理：找到“甲方需求”（某个诸侯有麻烦或可被打击），拿出“天子授权”（王命旗号）作为项目资质，然后“整合资源”（拉拢齐国、鲁国等当分包商），最后“完成交付”（打赢或调停成功），自己拿走最大那份“项目利润”（土地、声望、主导权）。
《左传》里记载他“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我们周室东迁，依靠的就是晋国和郑国）。到了他这时候，晋国内乱，郑国俨然成了王室（尽管是衰弱的）最倚重的东方支柱。这根“支柱”却利用这份倚重，疯狂给自己捞好处。
三、商业模式的漏洞：品牌透支与供应链风险
郑庄公这套“礼乐外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被誉为“郑庄小霸”。但他心里清楚，这商业模式有几个致命漏洞：
漏洞一：品牌授权方（周天子）极度不配合，甚至搞破坏。
周桓王被他射了一箭，心里恨得要死，怎么可能真心给他“授权”？不公开拆台就算好的了。郑庄公用的“王命”，多半是自己编的，或者半胁迫半糊弄弄来的。一次两次可以，时间长了，大家都会怀疑这“王命”的成色。品牌信誉在持续透支。
漏洞二：供应链（盟友）不稳定。
齐国、鲁国愿意跟他干，是因为有好处，且暂时没利益冲突。一旦郑国索取无度，或者齐、鲁自身壮大有了别的想法，这联盟说散就散。后来的历史也证明，郑庄公一死，齐、鲁立刻就跟郑国翻脸甚至开战。这种基于利益的合作，缺乏牢固的纽带。
漏洞三：核心竞争力不可持续。
郑国的强大，很大程度上依赖郑庄公个人的权谋、眼光和手腕。他能平衡内外，能借力打力。但他能永远英明吗？他的继承人能有他的本事吗？一旦这个“超级项目经理”不在了，郑国这套高度依赖外交技巧和战略时机的商业模式，很容易崩盘。
郑庄公晚年，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他开始为身后事布局，比如努力调和儿子们（太子忽和公子突）的矛盾，试图维持国内稳定。但他无法改变郑国四战之地（地处中原中心，无险可守，强邻环伺）的天然劣势，也无法改变他这套模式对“强人”的过度依赖。
四、一个时代的过渡品
郑庄公的“小霸”，是春秋时代第一个成功试水“霸权政治”的样本。他证明了，在周天子权威真空的情况下，一个中等强国可以通过巧妙的手段，局部接管天子的职能，并以此谋取巨大利益。
但他也仅仅是个“样本”。他的霸权是局部的、短暂的、高度个人化的。他没有建立起一套像后来齐桓、晋文那样的制度化霸权体系（如盟主制度、朝聘体系）。他的“礼乐外包”，更像一个机灵的二道贩子，利用信息差和时机赚差价，而不是建立一个可持续的商业帝国。
他的成功，给后世所有有野心的诸侯上了一堂生动的mbA课：看，天子那套没用了，但天子的名头还有用。谁能把名头和实力结合得最好，谁就能吃到第一块蛋糕。
但同时，他的局限也警示着后来者：光靠投机取巧、借力打力是不够的。要真正称霸，需要更雄厚的国力、更稳定的联盟、更系统的战略，以及，或许还需要一点新的、更能凝聚人心的口号。
郑庄公死后不久，郑国迅速陷入内乱和衰落。而他曾经合作过的东方大国——齐国，将在一位传奇君主和一位绝世贤相的带领下，把“尊王”这面旗，织得更大，举得更高，玩出一套升级版的、影响深远的“尊王攘夷”商业模式。
郑庄公开了头，但真正的大戏，还在后头。
（第三十三章完）
郑庄公的棺材板还没钉牢，郑国诸公子已经为了君位拔剑相向。中原霸主的短暂荣光，如流星般划过夜空，迅速熄灭。而在东方海滨，一个曾经被郑庄公当成“分包商”使唤的国家——齐国，正在悄然积蓄着可怕的力量。一位曾流亡他国、历经生死劫的公子即将归国即位，而他带回的，不仅仅是一个复仇的故事，还有一个将彻底改变天下格局的“国家级商业计划书”。下一章，看齐桓公如何将“尊王”这门生意，从小打小闹的“外包”，做成垄断性的“集团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