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脸伤疤的小兵站出来,声音嘶哑:“将军,我能问一句吗?”
“问。”
“如果我们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我们?”
李宗仁怔住了。
他缓缓蹲下,第一次以平视的目光看向这个年轻的士兵。
“会。”他说,“我会亲手把你的名字刻在碑上,让后来的人记住,有一个叫王铁柱的小伙子,在徐州,为家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那一刻,阳光穿过云层,洒在他身上,像一道神谕般的光。
战斗持续三天三夜。第六天凌晨,李宗仁率部突围,身中三弹,仍坚持指挥。他躺在担架上,血染红了衣襟,嘴里却还在念叨:“不要丢掉武器……不要丢掉尊严……”
最后关头,一名女医护兵跪在他身边,泪流满面:“将军,您醒醒!”
他睁开眼,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像碎玻璃一样闪亮。
“你……是谁?”
“我是林素云的女儿。”她说,“我娘临终前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你爹是个笨蛋,但他值得我们爱一辈子。’”
李宗仁笑了,眼角有泪,却没有落下。
他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触到那一缕熟悉的桂花香——那是母亲的味道,也是信仰的味道。
“告诉她……”他声音微弱,“我不怕死,只怕对不起这片土地。”
此时的校长,还沉浸在台儿庄大捷的喜悦之中,
仿佛胜利是一枚永不褪色的勋章,挂在胸前就能照亮整个中国。
他坐在南京的办公室里,手指摩挲着一份电报——“徐州兵力已集六十万”,
脸上浮起笑意,像春天的湖面泛起涟漪,温柔得令人不安。
可没人告诉他,那不是湖水,是血。
李宗仁知道。
他站在禹王山脚下,抬头看那座被炮火削矮了半截的山峰,
风从山顶吹下来,带着焦土味、血腥味、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铁锈腥气——那是人命与钢铁碰撞后的余烬。
他的手摸过一块碎石,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母亲的手掌,又像刀锋。
“这不是打仗。”他说,“这是献祭。”
滇军第60军的士兵们,一个个皮肤黝黑,嘴唇干裂,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是藏了一整片星空。他们来自云南边陲,穿着破旧的草鞋,背着生锈的步枪,
但眼神干净得不像经历过战争的人——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在守护什么。
一个叫阿木的战士蹲在战壕里,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痂,
苦涩的味道让他皱眉:“连长,我们还能撑多久?”
连长没说话,只是把一包烟塞进他手里,点着后递过去。
烟头微红,映在他眼角的皱纹上,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守在这里吗?”连长低声问。
阿木摇头。
“因为这里不是战场。”连长声音低沉,“这里是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战士的脸:“门后,是我们的家。”
话音未落,日军的炮火再次炸响,震耳欲聋,大地颤抖如巨兽翻身。
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泥土飞溅,砸中了阿木的肩膀。
他闷哼一声,血从袖口渗出,染红了布料。
“疼不疼?”连长问他。
“疼。”阿木咧嘴一笑,“但我记得娘说过,疼说明我还活着。”
那一刻,阳光穿过硝烟缝隙洒下,照在他脸上,竟有种诡异的温暖。
战斗持续了整整二十一天。
白天是炮火与呐喊,夜晚是寂静与死亡。
尸体堆积如山,空气里弥漫着腐臭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连狗都不敢靠近这片土地,它们嗅到了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气息——绝望。
某夜,一名日军军官潜入阵地,试图刺探情报。
他穿着便衣,伪装成伤兵,却被一位老班长发现。
“你不是中国人。”老班长盯着他,声音平静,“你的脚踝上有日本特有的纹身。”
日军军官冷笑:“你们迟早会败。”
老班长沉默片刻,突然笑了:“那你错了。”
他抽出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血喷涌而出,滴落在地上,
形成一片小小的红色地图。
“你看清楚了。”他说,“这是我们用命画的地图。”
日军军官愣住,下一秒,老班长扑上来,两人扭打在一起,
最终双双滚入战壕深处,再无声息。
第二天清晨,有人在战壕尽头发现了两具尸体:
一个是滇军的老班长,另一个是日军军官。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像是生死相依的朋友。
李宗仁得知此事后,久久无语。
他走进阵地上的一间临时医院,那里躺着一群重伤员,
其中一个年轻的滇军士兵,右腿已被截肢,脸色苍白如纸。
“将军……”他虚弱地开口,“我想回家。”
李宗仁蹲下来,看着他瘦弱的身体,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汗味,
那种味道,熟悉得让他鼻子发酸。
“你会回去的。”他说,“我会让你的名字刻在碑上,让所有人记住——有个叫小虎的孩子,在禹王山上,用一条腿换来了六千人的生路。”
小虎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混着血迹,流进嘴里,咸涩无比。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她穿着素净的蓝布衫,头发凌乱,眼神却异常明亮。
她是随军护士林素云,也是那位死去连长的女儿。
“李将军。”她走近,声音轻得像风,“我知道你是谁。”
李宗仁一怔。
“我爹临终前说,你是个好人。”她说,“但他也说,你不该来这儿。”
“为什么?”
“因为你太聪明了。”她直视着他,“你早就看出这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个局。”
李宗仁心头一震。
“你说对了。”他低声,“我是看出来了,但没人信我。”
林素云忽然跪下,额头抵在地上,泪水滴在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求你,别让他们白白死。”
那一刻,李宗仁终于哭了。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愤怒——
原来最深的痛,不是敌人带来的,而是同胞之间彼此误解、彼此背叛的代价。
他站起身,走向禹王山最高处,俯瞰整片战场。
风吹动他的军装,猎猎作响,如同无数英魂在低语。
“弟兄们!”他大声喊道,“你们听见了吗?这不是终点,是起点!”
山下,战士们齐声回应,声音穿透云层,响彻天地。
那一夜,暴雨倾盆。
雨水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