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稳如钟的脚步声,似精准的鼓点,一记记敲在秦羽紧绷的神经上。由远及近,最终定格在工具棚那扇朽坏的木门外。棚内污浊的空气骤然凝固,连院外隐约的虫鸣都销声匿迹,只剩他压抑到极致的呼吸,与擂鼓般的心跳相撞。肌肉僵硬如铁,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农具,一只手攥紧怀中那本浸着福伯血泪的日记,另一只手则悄然扣住了腿侧的短匕柄。
父亲!他怎会来此?是循着凉兵的踪迹追来?还是……他早已洞悉一切——今夜的行动,这本日记的存在,尽数了然?巨大的恐惧裹挟着山岳般的压迫感,穿透薄薄的棚壁,重重碾在他心头。他像一头被堵在洞穴深处的幼兽,直面着洞外那尊不可抗衡的巨兽。
“吱呀——”
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刺耳的呻吟。月光混着远处未熄的火把余光,勾勒出一道如山的身影,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门口。秦啸天立在那里,依旧是一身暗色常服,面容在光影切割下更显冷硬深刻。他没有立刻迈步,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如淬毒的箭矢,瞬间锁定了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秦羽。
父子二人,在这弥漫着腐朽与铁锈味的破棚内,再度陷入窒息的沉默对视。与上次偏院不同,这一次,秦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的目光不再是带着厌弃的例行扫视,而是如利刃般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目光扫过他沾满泥屑的旧衣,扫过他脸上未褪的潮红与细微划痕,最终,落在他下意识护在胸前、紧按衣襟的手上。
心脏几乎骤停。日记本坚硬的棱角隔着衣物硌着胸口,烫得惊人。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死死压住眼底的恐惧与慌乱,只剩一种近乎麻木的戒备。脑海中飞速推演:若父亲强行搜查,他便借着这狭小空间,用短匕做最后的反抗——哪怕只是螳臂当车。
时间在无声中煎熬,每一秒都如在刀尖上行走。棚外,连风都停了,只剩无边无际的死寂,令人心悸。
终于,秦啸天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威压,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字字如冰珠砸地:“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称呼,没有关切,只有审讯般的质问。
秦羽喉咙发干,如被砂纸磨过。他知道,任何谎言在父亲面前都不堪一击,可他绝不能承认日记与废井之事。他垂下眼睑,避开那慑人的目光,用刻意伪装的、符合“病弱”人设的虚弱声音答道:“……听到外面乱,怕,就……躲到这里了。” 话音未落,还配合着轻轻咳了两声。
“乱?”秦啸天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彻底将秦羽笼罩,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他窒息。“因何而乱?”
追问步步紧逼,语气平淡无波,却不给任何编造的余地。
秦羽攥着匕首的手心沁满冷汗,黏腻湿滑。“不……不知道。好像……好像在抓贼。” 他重复着方才听到的护院叫嚷。
“贼?”秦啸天重复着这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可那双眼睛,却如老练的猎人,再次扫过他因紧张而僵硬的护胸动作,以及衣襟处因藏匿日记而无法掩饰的、微微凸起的不自然轮廓。“府内之事,自有规矩。你既安好,便随我回去。”
回去?回那个如囚笼般的偏院?还是……祠堂下的暗室,或是更无声的囚禁?秦羽不敢深想。
秦羽没有动,身体依旧紧绷如满弓,脚尖微微用力,做好了随时蹬踏杂物、抵挡甚至反击的准备。他清楚,一旦离开这混乱的环境,这本用命换来的日记便可能不保,今夜的冒险、与斗篷人的接触、福伯用生命留下的线索,都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迎来更残酷的处置。
秦啸天看着他这抗拒中带着野兽般警惕的姿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意外?是恼怒?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这情绪快如流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冷硬,如万年寒冰。
他没有强行拉扯,只是立在那里,如不可逾越的天堑,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威压。
“羽儿。”他忽然换了称呼,这声呼唤低沉突兀,打破了棚内的凝固。声音依旧冰冷,却奇异地少了些许锐利,多了一丝承载着千钧重量的沉郁,“这府里的水,很深,浑得很。有些事,不是你该碰,也碰不起的。”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秦羽心中的迷雾!父亲……他知道!他或许一直都知道周氏的所作所为,知道府内涌动的暗流,知道福伯之死绝非“偷窃案”,甚至……知晓那背后更骇人的隐秘!可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视而不见,选择了维持这表面稳固、内里早已腐朽的平衡!
巨大的失望、悲愤,以及被至亲背叛的冰冷刺痛,猛地冲上心头,瞬间冲垮了他的伪装。他猛地抬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近乎凶狠地直视着父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颤抖嘶哑:“那什么是我该碰的?!像废物一样在那个院子里等死?!还是像福伯一样,被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话近乎咆哮,裹挟着少年人压抑已久的委屈、愤怒、不甘,如决堤的洪水,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回荡。
秦啸天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激烈地反抗,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郁取代。他没有因这忤逆而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秦羽,看着这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儿子,眼中燃烧着近乎绝望的、不惜焚毁一切的火焰。
棚内再度陷入死寂,只剩秦羽粗重的喘息。月光移动,一缕清辉掠过秦啸天紧抿的唇角,那里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沉了一分。
良久,久到秦羽以为时间已然静止,秦啸天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似承载着千钧重量,又似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活着。”
只有两个字。简洁,冰冷,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他不再多言,也不再看秦羽眼中的愤恨与不解,只是深深地、仿佛要将这棚内的一切刻入骨髓般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漠然。他转过身,迈步走出工具棚,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沉沉夜色,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声里。
棚内,再度只剩秦羽一人。他如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虚脱般顺着农具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着,浑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冷汗浸透内衫,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冰凉的战栗。与父亲这短暂却激烈的对峙,比任何一次生死冒险都更耗心神,更像一场耗尽精神力的鏖战。
父亲最后那两个字,“活着”,是冷酷的告诫,提醒他认清自己的渺小;又似一声充满无奈与沉重代价的叹息?他究竟知道多少?在这盘杀机四伏的棋局中,他是冷眼旁观的棋手,是被蒙蔽的傀儡,还是身不由己的参与者?
秦羽靠在冰冷的农具上,怀中日记本的棱角依旧硌着疼痛的胸口。他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惘、警惕与悲凉。但他清楚,父亲这座他一直想逃离的大山,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铁板一块,其内部,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矛盾与……痛苦?
他不能依靠父亲,更不能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磨砺的意志,怀中这些用命换来的线索,以及那个目的不明、却似乎同样在对抗着什么的青衫客。
他挣扎着爬起来,四肢百骸满是疲惫,眼神却异常清醒。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偏院,消化日记内容,筹划下一步行动。
然而,当他悄悄探出头,警惕地望向秦啸天离去的方向时,却愕然发现——
在远处月光照不到的、通往内院的隐蔽小径岔路口,一道熟悉的、瘦削挺拔的青色身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其移动的方向,悄无声息,却目标明确,似乎正是……尾随着父亲秦啸天而去!
是青衫客?!
他一直在附近?他看到了刚才棚内的一切?此刻跟上去,是保护?是监视?还是……另有所图?
秦羽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重重迷雾之后,似乎还隐藏着他远未看清的、更复杂的棋局与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