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骑快马破开三月的寒风,踏过吉林乌拉冻土上的残雪,甲胄上的冰碴随着颠簸簌簌掉落。
当先那人勒住马,貂帽下露出一双锐利的眼,正是福康安身边的亲信阿穆尔。
他回头看向侧后方一骑——那是海兰察府上的侍卫萨克达。
两伙人虽同路至此,却肩负着海兰察与福康安共同嘱托的差事,一路上配合默契,此刻马鞍旁的佩刀虽制式有别,却都透着同样的肃杀之气。
“萨克达,”阿穆尔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你带着两府的侍卫留在府外。”
萨克达在马上挺直腰板,抬手抱拳:“嗻!阿穆尔大人还有何吩?”
“恒秀将军是府上的表亲,与我也算旧识,”阿穆尔抬眼望向不远处那座青砖府邸,檐角的冰棱在残阳下泛着冷光,轻声说道:
“我去吉林将军府上见恒秀少爷。你们不必现身,”
顿了顿,语气郑重的补充道:“稳妥些,隐于暗处。”
萨克达重重点头:“属下省得。”
阿穆尔不再多言,一夹马腹,单独朝着将军府正门行去。
萨克达目送他的背影,随即朝身后三名侍卫打了个手势,四人悄无声息地拨转马头,隐进街角的雪影里。
阿穆尔在吉林将军府邸门前翻身下马,靴底踏在结霜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府门前的侍卫见状上前,抱拳问道:“这位大人,不知有何贵干?”
阿穆尔解下腰间的鎏金腰牌递过去,沉声道:“京城福康安爵爷府上亲卫阿穆尔,持牌求见表少爷恒秀。”
侍卫接过腰牌细看,见上面刻着“富察府亲卫”四字及祥云纹,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请大人稍候,属下这就去通禀。”说罢转身快步入府。
此时府内后堂,与外头的冰寒料峭截然不同。暖阁里烧着银炭,墙角摆着两盆正开得热闹的红梅,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熏香。
恒秀斜倚在铺着狐裘的卧榻上,年方四十一、二,生得面白唇红,下颌的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几分俊朗。他哼着江南小调,怀中搂着个身段窈窕的侍妾,正伸手在她腰间轻佻地摩挲。
那侍妾娇笑着躲闪,时不时拈起碟中的花生喂到他嘴边,惹得恒秀一阵低笑。
“爷,您瞧这梅花开得多艳,”侍妾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腻得像蜜水。
“再艳也没有我的小心肝儿艳,你这身玉骨冰肌的还有着甜香呢!”恒秀调笑一声,把头埋在侍妾胸口重重的吸了一口。
“爷!”侍妾两颊绯红,声音婉转娇吟。
恒秀听得呼吸转重,手中愈发的肆虐起来,就在两人欲要入巷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侍卫的通禀:
“爷,京城福爵爷府上亲卫阿穆尔求见。”
恒秀脸上的笑意瞬间敛了大半,猛地坐直身子,竟有些慌乱地拂去衣襟上的干果碎屑。
素来畏惧这位表兄福康安,连带对其身边人也不敢轻慢。“快!”
一把推开侍妾起身,高声叫道:“引他去中堂,我这就来!”
侍妾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媚眼如丝腻声道:“不过一个侍卫,爷急什么?陪我再歇会儿嘛。”
“你懂什么!”恒秀拍开她的手,语气带着几分不耐。
转瞬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句,眼底闪过一丝邪笑。
侍妾听罢,顿时面现娇羞,不依的轻轻“啐”了一声,脸颊绯红。
恒秀得意地哈哈一笑,临出门时还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后,把手放在鼻端轻嗅了下,搓着手指大步流星往中堂行去。
恒秀快步踏入中堂,见阿穆尔正立于堂中,连忙拱手笑道:“阿穆尔怎么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了?可是表兄有要事寻我?”他搓着双手踱上前,
“表兄也真是舍得,竟把你派到这苦寒地,看来事情不小啊。”
阿穆尔回头见是恒秀,面上神色稍缓,拱手行了一礼:“见过表少爷。”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递上,“我家爵爷命属下将此信交予表少爷,诸事皆在信中。”
恒秀见他神色郑重,接过信函时也敛了笑意,指尖触到厚实的信纸,心头莫名一紧。
拆开火漆,展开信纸,福康安那熟悉的笔锋跃然纸上,开头便是“表弟恒秀亲启”。
信上先问了吉林近况,又提京中府邸一切安好,府中正在修葺西跨院的暖阁,顺带说些京中琐事。哪家王公的世子娶了亲,哪家格格出了嫁,几句寒暄后,笔锋陡然转厉:
“为兄近日在京中听闻,表弟坐镇吉林期间,库页岛一带已是乱象丛生!罗刹人在岛北筑屋驻兵,视我疆土如无物;东瀛倭人更在南岸私设税务司,强征我渔猎之民的税银。尔莫非忘了,库页岛向来归三姓副都统衙门辖制?此岛乃我朝龙兴左近屏障,尔身为吉林将军,肩负镇守之责,竟对此等大事置若罔闻?”
“京中至今未得片纸禀报,是三姓副都统瞒报失职,还是你终日沉湎享乐、尸位素餐,连辖地内的豺狼异动都视而不见?”
“今遣阿穆尔前往细查,你须全力配合,不得有半分推诿。若查实此事确有疏漏,国法面前,亲疏无用!你且趁早清理首尾,莫要因一时贪欢误了前程,更污了家族颜面。若系讹传,便当敲醒警钟,吉林将军之位,不是让你养尊处优的闲职!”
恒秀越看越心惊,信纸在手中微微发颤,方才暖阁里的慵懒惬意早已荡然无存。
恒秀捏着信纸的手指泛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沉默半晌,才抬眼看向阿穆尔,声音带着几分干涩:“库页岛之事,我属实不甚清楚。既然表兄在京中听到这般传闻,我断不会就此罢休。”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三姓副都统额尔赫图,毕竟是表兄提拔的人,料来也不会在此事上犯糊涂。”
忽地面上挤出一丝笑意,他往前凑了半步:“阿穆尔你既到了吉林乌拉,今夜便在府中歇息。我这就派人去传三姓副都统额尔赫图,叫他即刻来府中,当面说清此事。”
阿穆尔拱手回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道:“不劳表少爷费心。询问三姓副都统是表少爷的差事,属下等人的职责,是探查此事虚实。我等之事不劳表少爷操心。属下也不在府中盘桓,这就自去库页岛探查。”
恒秀脸色骤变,随即又堆起热络的笑,伸手去拉阿穆尔:“阿穆尔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我相识多年,到了我这里怎能不盘桓一日?万万走不得!”他见阿穆尔要挣开,猛地扬声高喊,“来人!给阿穆尔大人收拾上房,今晚设宴,我要款待京中故人!”
阿穆尔手腕被他攥得紧实,一时竟没挣脱。见恒秀这般强行挽留,他心中咯噔一响。看来这位表少爷是心里有鬼,竟想把自己困在府中。
好在出发前早已兵分两路,另拨了人手直奔库页岛,更想起府外的萨克达素来精明,见自己久不出府,定会察觉异样,料来也会在暗处做好安排。
思及此处,他定了定神,索性松了力道,轻声笑道:“既如此,那属下就叨扰表少爷了。”
恒秀见他应下,脸上的笑意顿时真切了几分,连忙招呼下人引阿穆尔去客房,转身时,脸上的慌乱再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