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长衫振袖呼,青灯照卷绘宏图。
主仆同堂非乱序,要教寒士破天衢。
抻拉半个时辰后,王拓出了一身透汗,只觉劲力已恢复七八成,心中不由暗喜,这下总算不必再整日坐轮椅了。
吩咐碧蕊与念桃备水沐浴,二人领命,碧蕊轻声道:“二爷一刻钟后去浴房即可,奴婢二人在那候着。”
说罢,念桃与碧蕊一同前去准备。
王拓擦去身上汗水,行至浴房。
碧蕊为他擦拭身体,念桃则帮他梳理发辫。
王拓察觉念桃这几日总是郁郁,不再复往日牙尖嘴利、爱笑爱闹的模样,便轻声问:“念桃姐姐,这几日为何不爱笑了?”
话音落下,碧蕊与念桃的手同时一顿。
王拓等了半晌不见回应,侧头望去,只见念桃双眼垂泪,腮边泪珠如断线珍珠,银牙轻咬着红唇,暗自啜泣。
他心弦震动,升起一丝怜惜之意。不由伸手轻抚她腮边泪水柔声道:“念桃姐姐,这是怎么了?”
念桃却只垂泪摇头,不肯作声。
碧蕊叹了口气,低声道:“二爷可知,花厅的春,被匪人糟蹋后自尽了。念桃自小与她一同入府学规矩,平日里最是亲厚,如今遇了这事,她整日茶饭不思,只偷偷掉泪。”
王拓心头一痛,忽然想起那日晚间路过花厅旁,春樱的尸体横卧在地的场景。一时动情,握住两个丫鬟的手道:
“所幸二位姐姐安然无恙,不然我这心,真要被刀扎穿了。”眼神一凝,望向二人,动情的道:“姐姐们信我吗?”
碧蕊与念桃闻言缓缓点头。
王拓郑重说道:“我富察景铄在此立誓,定护二位姐姐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若有违此誓,便让我——”
话未说完,二人慌忙按住他的嘴:“二爷莫说这不吉利的话!奴婢信您,您定能护我们周全。”
王拓轻轻一叹,又问道:“此次府中遭劫,府中侍卫、杂役、奴婢多有伤亡,阿玛昨日已告之于我,今日便会将伤亡者的亲眷都请入府中商议抚恤之事,定会让九泉之下的忠仆们安心。”
说罢,抬手替念桃拭去泪水,沉声道:“莫再哭了,有我在。”
沐浴完毕,念桃与碧蕊伺候王拓穿戴整齐。
碧蕊为他整理衣襟时,忍不住悄声笑道:“二爷,您这身姿这几个月越发挺拔,模样也更俊秀了,瞧着竟快与我一般高了。”她顿了顿,抿嘴打趣:
“可我还长了二爷五岁呢。”
王拓抬手抚了抚袖口,只觉这身子骨因自小服食灵药、以药浴滋养。这身形,怕已有前世十二三岁少年的身量了。
待收拾利落,他先至正房给父亲福康安与母亲请安,随后全家一同用了早饭。
约莫辰时三刻,他刚随父亲福康安及兄长德麟到书房待了片刻,就有侍卫来报,说府中伤亡杂役的家眷已全数到齐,在花亭外静候爵爷示下。
福康安点点头,带着王拓和德麟一并往花亭行去。
晨阳透过廊下雕花,在青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王拓跟着父亲的脚步,见前方花亭下已聚了不少人,男女老少皆着素衣,脸上带着悲戚与不安,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福康安的脚步沉稳,王拓深吸一口气,抬手整了整衣襟,紧随其后踏入了那片静穆的人群之中。
福康安脚步沉稳踏入花亭,青石地面因众人屏息而落针可闻。
王拓路过廊下侍卫时,低声吩咐:“速去听泉榭,将鄂少峰鄂公子请至花厅议事。”
福康安闻声回首,眼神锐利如鹰,随即微微颔首。
待杂役家眷们渐渐静下,福康安抬手抚了抚腰间玉带,声线沉厚如钟:“这一劫,天地会匪类固然猖獗,但诸位随我富察家多年,当知府中鹿角木、堆子兵布防何等严密——若无内鬼勾连,贼寇断难破入内院。”
目光扫过台下攥紧衣角的老妪、抱着孩童的妇人,“你们中多是从老太爷那辈就入府的老人,哪一个不是看着少爷们长大的?我富察家食朝廷俸禄,待下人从不少苛,如今府难当头,你们与我富察家,荣损与共的道理,自不必多言。”
说罢,福康安朝身后示意,侍从捧上红漆托盘,内中黄册翻开处钤着朱印:
“凡遭难的弟兄们,每家先领五百两抚恤银。另在京郊置下义地,立‘富察府忠仆碑’,灵位一概送入族祠,与我富察氏列祖列宗同享春秋祭典。”
顿了顿,声音放柔些,“家中有老弱病残的,自今日起由府中月例供养;想留府当差的年轻人,可去账房登记,差事必按能为安排妥当。”
此时管家启泰忽然扑通跪地,额头触地时白发散乱:“奴才家三代受富察家恩典,爵爷今日这安排……我那二小子,于阴间也感念主子恩典!”
说着老泪纵横。台下众仆见此情景,一时皆红了眼眶,呜咽声在花亭下零星响起。
王拓站在父亲身侧,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
角落处有个中年妇人,青钗布裙洗得发白,双眼红肿如桃,正紧紧领着身边五六岁的小丫头。
那孩子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眉眼间竟与三日前花厅里横卧的春樱有几分相似,看得王拓心头骤然一紧,下意识攥了攥拳。
福康安见状,沉声道:“都起来吧。启泰,带他们去账房领凭照,别慢待了。”
王拓望着角落里的小丫头,缓步走上前,轻轻将她抱入怀中。孩子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怯生生地揪着他月白常服的袖口。
身旁中年妇人见状慌忙俯身行礼,声音哽咽:“小主子……”
王拓点点头,喉间发紧:“春樱姐姐素日待府中人是极好的。你们如今可有什么难处?府上绝不会坐视不理。”
妇人掩嘴抽泣,悲切切地摇头:“自孩子她爹几年前随爵爷在陕甘回乱战死后,家里就靠春樱一人撑着。谁知她……她这次遭了这祸事……本以为家里会越来越好,却……”
她抹着眼泪,“多亏府上抚恤,够我带二丫也能撑到她长大了……”
王拓心头惨然,抬眼看向父亲福康安,轻声道:“阿玛,我要做件事。”
他抱着二丫走上台阶,晨风掀起他月白常服的衣摆。
王拓言语铿锵的高声道“子曰:‘有教无类。’又云:‘青衿之志,履践致远。’”他振袖扬声,
“今日我富察景铄要在富察家创建族学,遵圣人教诲,破主仆之界。让包衣子女与主子孩童同入讲堂,让府中儿女皆能握笔知天下、提刀护家邦!”
王拓环视台下或惊或疑的面孔,指节因抱紧二丫而微微发白:“天地会挥刀可杀我府中人,却杀不死尔等求上进之心;朝中宵小欲看我富察家倾颓,我偏要让府中子弟长成擎天玉柱!这族学要教的,不是匍匐在地的仆役,是敢在世道里挣出名号的人物。”
“男儿可凭经史入仕途,可借武艺卫疆土;女子能通文墨明事理,能持家业立风骨!”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全场,
“我以富察氏子孙之名立誓:凡入我族学者,衣食由府中供给,前程由我来谋划!待你们学成之日,定叫天下人看看。我富察府走出的,无论是主是仆,皆是不输王公贵子的忠勇儿郎、贤淑栋梁!”
他看向鄂少峰,“这位西林觉罗·鄂少峰,才思敏捷、博闻强识,日后将与我一同筹办族学事务。”
王拓猛地提高嗓音:“天地会贼子明火执仗入府行凶,朝中宵小暗箭难防忌我家势。可富察家世代忠勇,从不知‘退缩’二字!今日办这族学,就是要让刀斧砍不断的文脉、让谗言毁不了的骨气,在咱们子孙辈身上传下去!”
台下众人一时瞠目结舌,老管家启泰拄着拐杖颤声道:“小主子……这不是乱了主仆纲常吗?”
王拓温声回应:“泰叔,若能让府中子弟同入族学、结为同窗,将来各凭本事安身立命,岂不是让富察家越发强盛的道理?”
他回头望向福康安,见父亲抚须颔首,眼中满是赞许与鼓励。
福康安看向众人,沉声道:“景铄既有此志,便依他所请。”
王拓闻言,转身环视院中侍卫与仆役,朗声道:“蒙阿玛允准,今日作小令一首,以明今日之志!”说罢略一沉吟,高声诵道:
“白雪埋骨非寒士,青灯照卷是栋梁。
灶火虽劫心未烬,少年当存九天长。
他日学成锋刃出,涤荡乾坤斩魍魉。
莫笑主仆同堂坐,共撑富察万里光。”
诗声落时,花厅内一时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