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亮得像一滴凝固的血。
江亦谦站在门外,眼睛死死盯着那盏灯,仿佛只要他盯得足够用力,就能透过这扇门看见里面的情况。他的手上、衬衫上都是已经发暗的血迹,那是苏知予的血,干涸后变成一种接近褐色的红,像永不褪色的烙印。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脚步。江亦谦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五十分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手术室门上那个刺眼的红光,和耳边反复回响的刀刃刺入身体的声音。
“噗嗤——”
那声音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次重播都让他的心脏狠狠抽搐。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亦谦僵硬地转头,看见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快步走来。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臂:“她怎么样了?”
医生被他手上的力道抓得皱了下眉,但很快理解了他的情绪:“刀刃刺入很深,伤到了左肺叶,失血严重。现在需要紧急输血。”
“抽我的!”江亦谦立刻挽起袖子,“抽我的血,多少都可以!只要能救她!”
医生按住他的手臂:“先生,冷静。医院血库有备用血浆,我们需要的是匹配的血型。您是她的……”
“我是她未婚夫。”江亦谦的声音在颤抖,“抽我的血,求你了。”
医生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眼睛通红的男人,语气缓和了些:“我们需要先检测血型是否匹配。护士会带您去抽血化验,但输血需要时间准备,现在最重要的是手术。”
他看了看手表:“手术至少需要四到六个小时。您和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四到六个小时。江亦谦的腿有些发软,他靠在墙上,才勉强站稳。护士走过来要带他去抽血,他却抓住医生的白大褂不肯放手:“她……她会没事的,对吗?”
医生沉默了两秒。这两秒对江亦谦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们会尽全力。”医生说。这个回答很官方,很谨慎,却让江亦谦的心沉到了谷底。如果医生有信心,会直接说“会没事的”。说“尽全力”,往往意味着情况真的很危险。
护士终于把江亦谦带到了采血室。针头刺进血管时,他感觉不到疼,只是盯着自己暗红色的血液被抽进采血管。这些血如果能流进苏知予的身体该多好,如果能代替她流失的那些血该多好。
采完血,护士说结果需要二十分钟。江亦谦等不了,他又跑回手术室外。刚到那里,就看见苏振邦在苏知然的搀扶下匆匆赶来。
老人的脸苍白得像纸,走路时脚步虚浮,全靠儿子撑着。看见江亦谦满身的血,苏振邦的嘴唇哆嗦起来,半天才发出声音:“知予她……她……”
“在手术。”江亦谦的声音嘶哑,“伤到肺了,在输血。”
苏振邦腿一软,要不是苏知然扶着,差点跪倒在地。老人扶着墙,慢慢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剧烈颤抖。没有哭声,但那颤抖比任何哭声都让人心碎。
苏知然红着眼睛,想安慰父亲,却发现自己也哽咽得说不出话。他转头看江亦谦:“姐夫……姐会没事的,对吧?”
江亦谦没有回答。他回答不了。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是宋晓棠。她显然是匆忙赶来的,头发散乱,脚上还穿着花坊的工作围裙。看到手术室的红灯,看到众人凝重的表情,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知予姐……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回答她。走廊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医院广播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
江亦谦开始来回踱步。从手术室门口走到走廊尽头,再走回来,再走过去。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苏振邦一直低着头,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祈祷。苏知然靠在墙上,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宋晓棠坐在长椅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发白。
采血室的护士终于来了:“江先生,您的血型是o型,和苏小姐的A型不匹配。不能用您的血。”
江亦谦愣在那里。连用自己的血救她都做不到。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血库已经调用了匹配的血浆,请放心。”护士轻声说完,匆匆离开了。
放心?怎么可能放心。
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时,温景然赶来了。他先去了警局处理后续,现在才有时间过来。看见江亦谦的样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
第三个小时,秦泽宇和李慧一起来了。秦泽宇带来了一些食物和水,但没有人有胃口。李慧看着江亦谦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复杂,最终还是轻声说:“会好的。苏小姐那么坚强,一定会挺过来的。”
江亦谦像是没听见。他的世界只剩下手术室的那扇门。
第四个小时,江亦谦停止了踱步。他靠在墙上,身体慢慢滑下,最后坐在地上。他的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没有人去打扰他,大家都知道,这个男人需要一点时间崩溃。
第五个小时,苏振邦终于抬起头。老人的眼睛红肿,但眼神异常坚定。他走到江亦谦身边,也在地上坐下,用苍老的手拍了拍江亦谦的背。
“知予命硬。”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她妈妈走的时候,她才十八岁,就带着知然一个人撑起这个家。那么难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挺过来。”
江亦谦缓缓抬起头,脸上有泪痕。他看着老人,声音破碎:“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涉险……我不该同意她跟来……”
“不怪你。”苏振邦摇头,“那孩子性子倔,她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就像当年她非要开花坊,非要等你,非要为她爸爸翻案……她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老人望向手术室的门,眼神悠远:“她妈妈走之前跟我说,咱们知予啊,看着温温柔柔的,骨子里比谁都刚强。她要是认准了一个人,就会拼了命去护着。”
江亦谦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是啊,她就是这样的人。为了护着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第六个小时,江亦谦重新站起来。他走到手术室门口,把手贴在冰冷的门上,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知予,我在外面等你。你一定要出来。我们的婚礼还没办,宝宝还在等你,爸爸和知然都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第七个小时,走廊里又多了几个人——是苏振邦的老同事,李伯伯、张叔叔他们。老人们什么也没带,只是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用他们的方式陪着这个家庭。
第八个小时,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没有人离开。江亦谦的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但他依然站着,像一尊不会倒下的雕塑。
就在时钟指向第八个小时整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还戴在脸上,眼神疲惫。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却没有人敢开口问。
医生摘掉口罩,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江亦谦脸上。
“手术完成了。”他说。
走廊里静得能听见心跳声。每个人都在等待下一句话。
医生顿了顿:“命保住了。”
苏振邦腿一软,被苏知然扶住。宋晓棠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温景然长长舒了口气。秦泽宇拍了拍江亦谦的肩。
但医生的表情并没有放松:“不过……”
这个“不过”让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刀刃刺穿了左肺叶,虽然已经缝合,但术后感染风险很高。而且失血过多,造成了短暂的心脏停搏,虽然抢救回来了,但对大脑可能有一定影响。”医生的话很专业,但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
“还有……”医生看向江亦谦,“你们之前在做试管婴儿的准备?”
江亦谦僵硬地点头。
“很遗憾,”医生的声音里带着歉意,“这次重伤和大量失血,对子宫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以后恐怕……很难再怀孕了。”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江亦谦站在那里,像是没听懂医生的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前突然闪过苏知予躺在担架上,用尽最后力气说的那两个字——
“孩子……”
原来那个时候,她在担心的是这个。
江亦谦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看着医生,声音轻得像羽毛:“她什么时候能醒?”
“要看她的恢复情况。顺利的话,24到48小时。”医生说,“现在要送她去重症监护室观察。你们可以隔着玻璃看看她,但不能进去。”
手术室的门完全打开了,病床被推出来。苏知予躺在上面,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苍白得像透明。她的眼睛紧闭着,胸口随着呼吸机轻微起伏。
江亦谦跟随着病床,一路走到重症监护室。隔着玻璃,他看着护士们将她安顿好,看着各种仪器连接上她的身体,看着监测屏上跳动的数字。
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