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苏言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具被丢弃没有灵魂的躯壳。他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侧耳倾听,什么也听不见。这间密室,这口为他预留的棺材,抽走了他所有感官,只留下一个在无边死寂中不断下沉的意识。
荣幸。
藏品。
替代品。
顾夜宸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实体冰锥,反复刺穿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他明白了。
为什么顾夜宸会看上他。
为什么在他第一次反抗时,顾夜宸会露出那种混杂着愤怒跟兴奋的表情。
为什么在他被折磨得最狼狈不堪时,顾夜宸的眼中,总会闪过一丝近乎痴迷的赞赏。
他不是在爱一个人。
他是在雕琢一件作品。
他也不是在寻找一个替身。
他是在复刻一场死亡。
陆风。
那个清秀眼中有光的少年,被顾夜宸选中,被他用爱意包裹,用占有欲囚禁,一点点抽走灵魂,最后在他最绝望的那一刻,升华成了永恒。
而自己,只是这场病态仪式的下一个祭品。
顾夜宸对他所有的好,那些温柔的抚摸,珍贵的礼物,看似独一无二的偏爱,都不是给苏言的。它们是给下一个陆风的。
他身上所有被顾夜宸赞美过的特质,倔强,纯粹,甚至不屈,都只因为它们与那个最初的模型高度重合。
他是一块完美的璞玉,只等着被雕刻成另一座墓碑。
苏言缓缓的蜷缩起身体,想抱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想哭,眼眶却干涩的发痛,流不出一滴眼泪。
第一次见面,在那个混乱的片场,顾夜宸向他伸出手:“你叫苏言?我记住你了。”
现在想来,那不是一次邂逅。
那是一场狩猎的开始,猎人在茫茫人海中,精准锁定了一只与他逝去最完美的猎物,拥有同样毛色的羔羊。
顾夜呈公寓里的那个纹身图案。他以为那是顾夜呈某个深爱之人的证明。
错了。
那不是纪念。
那是烙印,一个所有权声明,是贴在藏品上独一无二的标签。
顾夜宸在他耳边无数次的低语:“你是我的。”
他现在才懂,那不是情人间的誓言,而是一个收藏家,在对自己最得意的藏品,进行最终确认。
他苏言,从头到尾,就不曾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存在于顾夜呈的眼中,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幽灵,一个承载着另一个人死亡过程的容器。
被替代,被抹杀,被定义。
这比任何身体上的折磨,都更让他彻底崩塌。
爱意?
连被欺骗的资格都没有,又何谈爱意?
那一点点在囚禁中滋生出的病态依赖跟斯德哥尔摩式的温情,在这一刻,被彻底碾成齑粉。
连恨,都显得如此奢侈。
恨也需要一个主体,而他苏言,已经被彻底虚无化。
他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件等待入馆的展品。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那面墙壁,再一次无声的滑开。
光,利剑似的劈开浓稠黑暗,直直的刺入苏言的眼睛。
他下意识的闭上眼,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微微颤抖。
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双定制的昂贵手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稳规律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死神的钟摆。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
苏言没动,依然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团被揉皱丢弃的废纸。
一道阴影笼罩了自己。
顾夜宸回来了。
他没有说话。
苏言也没有。
他能感觉到男人的视线,手术刀似的,在他身上一寸寸的逡巡,剖析。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满意审度。
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在经历最后一道淬火工序后,呈现出的最完美质感。
终于,顾夜宸蹲下来。
他伸出手,轻柔的拨开苏言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指尖很凉,触到苏言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战栗。
“真美。”
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叹息般的心满意足的赞赏。
苏言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英俊毫无瑕疵的脸,看着他那双曾让他短暂迷失过的深邃眼睛。
目光里一片死寂。
没有恐惧,没有哀求,没有眼泪。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口被抽干了水的龟裂枯井。
那束曾被顾夜宸称之为光的东西,彻底熄灭。
顾夜宸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近乎残忍愉悦的弧度。
“就是这个眼神。”他说,“陆风在最后那一刻,也是这个眼神。一模一样。”
他毫不避讳的提起那个名字。
他不是说漏嘴。
他是故意的。
他要用这个名字,像一颗钉子,将苏言牢牢钉死在替代品的十字架上。
苏言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顾夜宸似乎很享受他这种失语的状态,扶着苏言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苏言的身体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一个提线木偶似的任由顾夜宸摆布。没有反抗,也没有顺从,他只是...存在着。
顾夜宸将他半抱半拖的带出这个死亡陈列馆。
墙壁在他们身后缓缓的合拢,将那些被封存破碎的灵魂,再一次关进永恒的黑暗里。
外面的书房依然只有一盏台灯亮着。
顾夜宸将苏言放在那张宽大的真皮沙发椅上,转身倒了杯水,将水杯递到苏言唇边。
“喝点水。”他的语气,就像之前每一次施暴后给予安抚时一样,温柔,体贴。
但苏言知道那温柔的背后是什么。
他没有张嘴。
目光越过顾夜宸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的书桌上。那里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合影。
两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并肩站在一起,一个是年轻还带着一丝青涩的顾夜宸,而另一个...
苏言瞳孔骤然收缩。
另一个少年眉眼清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里面仿佛有光。
是陆风。
那张脸,跟他自己的脸,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顾夜宸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个相框,非但没有掩饰,反而轻笑一声。
他放下水杯,拿起那个相框,递到苏言面前。
“你看见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那时候,他还没有变。那时候,他是完美的。”
他的手指,在相片上陆风的脸上轻轻的摩挲着,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跟缅怀。
然后,他的手指移到苏言的脸上。
他在苏言的眉骨,鼻梁,嘴唇上,一一描摹过去,像是在比对两件作品的相似度。
“你看,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睛。”
“只可惜,你笑起来的时候不如他好看。”
“不过没关系。”他的声音变得像毒蛇吐信般阴冷黏腻,“很快,你就不需要笑了。”
“你只需要学会一种表情就够了。”
他收回手,将相框重新放回原位,仿佛一场比对已经结束,他对结果非常满意。
他重新端起水杯,再一次递到苏言唇边。
“喝。”
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
苏言的嘴唇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他缓缓的抬起手。
他的手还在发抖,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了那份颤抖。
他没有去接那杯水,而是用一种极其缓慢几乎凝固的动作,“啪”的一声,将那杯水从顾夜宸手中打翻在地。
玻璃杯摔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碎。
清澈的水,迅速的濡湿了一小片昂贵的波斯地毯,留下深色印记。
空气瞬间凝固。
顾夜宸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他看着地上的水渍,又缓缓的抬起头看向苏言。
他的眼睛里,那份伪装的温柔已经褪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风暴欲来的阴沉怒意。
苏言迎着他的目光。
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躲闪。
这是他第一次,在顾夜宸盛怒的目光下没有躲闪。
他看着这个将他的人生彻底撕碎的男人。
看着这个将他定义为一件替代品的恶魔。
一股冰冷陌生的情绪,像一颗被埋在冻土深处的种子,在他心底悄然破开坚硬的外壳。
那不是恐惧。
也不是绝望。
那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