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两头死寂。
苏言的问话掷出去,沉进一片死水,没半点回音。
“为什么?”
这个问题,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问出口。他以为自己只想看顾夜宸被折磨,被摧毁,用最痛苦的方式偿还罪孽。他从助理口中得知顾夜宸的现状,在雨夜屋檐下看到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眼神只剩躲闪,又强行把这人留在身边,日复一日看着那份不似伪装的卑微,这个问题便尖刺似的,扎在心底拔不出来。
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狠的这地步。散尽家财,抛弃身份,去做最底层最辛苦的活计,把自己活成个模糊的影子。这不是赎罪,是自我毁灭。
苏言握着手机,指节用力的泛白。他甚至能听见胸腔里,那颗好不容易安抚下的心脏,又不受控的狂跳起来。
他在等。
等一个谎言,一个借口,一场新的,更高明的表演。
也不知过多久,久到苏言以为电话都断,那头才终于传来一点声音。一种极压抑的呼吸声,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粗粝沙哑,透着一股泡烂的疲惫。
“因为......”顾夜宸开口,声音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干涩,被砂纸打磨过似的,“我看到你的画。”
苏言呼吸一滞。
“你离开后,我让人找你所有的作品,从你学生时代那些不成熟的素描,到你画的最后一幅画。”顾夜宸的声音很慢,像在回忆一条漫长黑暗的隧道,“我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幅幅的看。你的画,早期是明亮的,满是对世界的善意跟好奇,线条自由,色彩温暖。我记得你画过一幅《初阳》,是清晨透过窗帘照进画室的第一缕阳光,落在画板上。那时候,你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苏言脑中不受控的浮现出那幅画。那是他刚跟在顾夜宸身边学画时画的,顾夜宸当时还站他身后,夸他有捕捉光的天赋。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顾夜宸像在问苏言,又像在问自己,“大概是我第一次,因别的导演夸你而不悦开始。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是怕你被骗,怕你被这个圈子污染。我以为那是保护。”
“我为你铺路,给你最好的资源,让你避开所有潜规则。我把你捧在手心,让你只依赖我一个人。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把你跟我绑在一起,隔绝外界的一切,你就能永远保持画出《初阳》时的那份纯粹。我把你当成一件珍品,一件只属于我的私藏。”
“我开始嫉妒所有能看到你才华的人,嫉妒所有能让你露出笑容的事。我建了座华丽牢笼,还蠢的以为那就是我能给你的、全世界最好的爱。我亲手折断你的翅膀,还告诉你,笼子里最安全。”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一下,苏言能听到一阵压抑,想咳又强行忍住的抽气声。
“直到我入狱。”顾夜宸的声音更低也更哑,“在那个四面都是墙的房间里,我啥也做不了,哪里也去不了。我第一次有大把时间,去想我到底都做了些啥。”
“我一遍遍回想我们之间的每个细节。我想起我把你锁在别墅里,你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眼神。我以前以为那是安静,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死寂。我想起我撕掉你的画,你跪在地上,一片片捡,手指划破也不在乎。我以前以为那是倔强,后来我才明白,那是绝望。”
“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我爱你。我在监狱里反复问自己,爱是啥?占有?控制?是把一个人变成附属品,让她失去灵魂,失去自我,只为满足那点病态的控制欲?”
“我花整整三年,才想明白一个道理。”顾夜宸的声音里带上一丝藏不住的自我厌弃,“我毁掉的,恰恰是我最初爱上的东西。我爱你的才华,却撕你的画;我爱你的自由,却锁住你的人;我爱你灵魂的明亮,却亲手把你拖进无边的黑暗。”
“苏言,我不是爱你,我只是爱上了拥有你的感觉。我犯的罪,不是爱的太深,是我压根......不懂啥是爱。”
这番话是把锋利的刀,一刀刀割着苏言的心防。他从没想过,顾夜宸会这样评价自己。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丝美化,只有赤裸丑陋的真实。
“出狱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你的画展。”顾夜宸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回溯痛苦时的颤栗,“我看见那幅《涅盘》。站在画前,站很久。看着那些扭曲的线条跟压抑的色块,我才真正切肤的感到,你被我囚禁的那些日夜,是在什么样的地狱里熬。你的痛苦挣扎,你的每一次呼吸,都凝固在那张画布上,对我,是一场永不落幕的审判。”
“那一刻我才明白,对不起这三个字,有多苍白。我造成的伤害,是实质性的,刻在你灵魂上。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让之消失。”
苏言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起创作《涅盘》时的场景,一种灵魂被撕裂后,试图将碎片重新粘合的徒劳跟疯狂。他以为那份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却没想到,顾夜宸看懂。
“我散尽家财,成立基金会,不是为了赎罪,我的罪无可赦。那只是我想为你做的,唯一还能做的一件事。”
“我去做那些苦力,去工地搬砖,去码头扛货,去清理城市的下水道,也不是为了折磨自己。而是因为......”他的声音顿住,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而是因为,我需要感觉自己还活着。汗水,疼痛跟疲惫,这些最基本的东西,让我清晰的感觉到,我是一个人,一个活在现实世界里、需要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而不是那个活在云端、自以为是的影帝,那个可以肆意操控别人人生的怪物。”
“过去的顾夜宸,已经死在监狱里。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试图把自己犯下的错,一点点扛起来的罪人。”
电话里,男人深吸一口气,悠长而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苏言听到那句让他永生难忘的话。
顾夜宸用一种近乎耳语,嘶哑到极致的声音,缓慢清晰:
“我不是在折磨自己,苏言。”
“我只是在学着......怎么做一个人。”
话音落下,世界静。
苏言僵在原地,手机贴着耳朵,滚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句话,一字一句,都烧红的烙铁似的,狠狠烫在心上。
不是表演,不是伪装。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点。
一个演员,演技再高,也演不出这种灵魂被碾碎后,从废墟里重新站起来的疲惫跟真实。
顾夜宸没有求他原谅,甚至没提任何关于未来的可能。他只是在陈述,陈述他如何摧毁自己,又如何试图重塑自己。
一份迟来太久的忏悔书。
书写者用血肉跟灵魂,一笔一划,将所有的罪恶愚蠢跟迟到的醒悟,毫无保留的摊开在他面前。
许久,苏言默默挂了电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夜景。灯火辉煌,一如他此刻的成功。可心里,却被那通电话搅成一片混沌。
恨意还在,是海底的暗礁,坚硬锋利。可海面,却涌起了陌生的波澜。
他想起那个雨夜,顾夜宸退回雨幕的背影,想起书店里那个穿工作服沉默整理书籍的男人,也想起刚刚电话里那个坦诚自己是怪物,学着怎么做人的声音。
这些影像,跟记忆里那个偏执疯狂高高在上的恶魔重叠,撕扯他的认知。
苏言闭上眼,发现自己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不知何时,裂开一道微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