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块厚黑布,把整个工地裹严实了。
工棚里,是汗水跟烟草,还有廉价饭菜混杂的味。鼾声此起彼伏。顾夜宸蜷在最角落的硬板床上,全身骨头酸痛的叫嚣。
白天搬钢筋水泥的疲惫,现在沉甸甸的压着他,睡不着。他睁眼看着头顶的铁皮石棉瓦屋顶,月光从缝里漏下几缕,冰冷的照在生锈铁梁上。
这几个月,他就跟台麻木的机器一样,用最原始的体力消耗自己。他以为让这具曾经金贵的身体沾满泥污,布满伤痕,就是赎罪。他以为用汗水跟疼痛,就能洗掉一部分骨子里的罪孽。
可一到夜深人静,苏言那双绝望的眼睛总会准时浮现,提醒他,他做的一切都没意义。
痛苦,只是他一个人的自我感动。
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两百块淘来的二手旧款,屏幕碎得跟蛛网似的,边上的塑料壳都磨秃了皮。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跟过去那个世界联系的东西。
他谁也没联系,偶尔用它收点必要信息。
点亮屏幕,微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这张脸早没了往日的精致,皮肤晒的又黑又糙,眼窝深陷,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他看起来,跟一个被生活磨垮了的普通工人没什么两样。
屏幕顶端有个未读邮件标志。
发件人,他的私人律师。
顾夜宸的心脏猛地一抽。他想起来了,决定离开京市开始这场没终点的流浪时,他托律师办过一件事。
他把自己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除了留给父母的,剩下的全卖了,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给那些遭受非法拘禁跟家庭暴力伤害的受害者,提供法律援助,心理疏导还有临时庇护。
基金会叫“言”。
苏言的言。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给自己犯的罪做的一点弥补,微不足道。他不敢奢求苏言知道,更不指望换来原谅。他只是,想做点什么。
成立后,他就没再问过。他觉得自己不配。他这个罪恶的源头,有什么资格去关心长出了什么东西。
邮件标题:《“言”基金会第一季度财务及项目报告》。
顾夜宸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点下去。
旁边的工友翻身,梦里骂了句。他下意识的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跟做贼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点了下去。
工棚里信号差的可怜,邮件内容加载的死慢。进度条一格一格往前蹭,磨的他本就脆弱的神经生疼。他只好弓着身子,把手机往屋顶缝隙那儿举,找那么点微弱的信号。
邮件终于完整打开。
前面是密密麻麻的财务报表跟数据分析,顾夜宸一眼扫过。那些曾代表财富跟成功的数字,现在只觉得陌生。他如今一天工钱三百块,这些动辄千万的流水,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耐着性子,一页页的往下划。
直到看见报告附件——《受助者匿名反馈摘录》。
呼吸一滞。
附件里是几封匿名感谢信。
第一封,来自一个被丈夫家暴多年的女人。基金会给她提供了法律援助,帮她成功离婚,争到了孩子的抚养权。“……我终于带着女儿逃离了那个地狱,谢谢你们,给了我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第二封,来自一个被家人强行关起来,试图“扭转”取向的年轻人。基金会的社工跟律师介入,让他重获自由。“……是你们让我相信,我没有错,我只是想做我自己。”
顾夜宸眼睛发酸。他继续往下看。
第三封信很短,就几句话。
写信人,同样是曾被伴侣用爱为名囚禁的受害者。信里没说自己遭遇了什么,只在结尾写了一句:
“谢谢你们,让我知道我不是一座孤岛,我还有离开的勇气。”
不是孤岛。
离开的勇气。
这十一个字,是滚烫的烙铁,一下烫穿了顾夜宸的胸膛。
他想起苏言。
想起他把苏言锁在别墅,掐断他所有对外联系,让他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想起苏言一次次想逃,又一次次被他抓回来,那双眼睛里的光,是怎么一点点灭掉,最后只剩死寂。
是他,亲手摧毁了苏言“离开的勇气”。
一滴滚烫的泪砸下来,落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碎成一片模糊的光。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顾夜宸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哽咽。他把脸埋进有汗味的被子里,身体因为极度的压抑剧烈颤抖。
眼泪无声的淌,浸湿了粗糙的布料。
他犯的罪催生的种子,居然真的在世界某个角落,给别人带去了光。
他让苏言坠入地狱,可这份罪孽里长出的东西,却把另一个人,从类似的地狱里拉了出来。
真他妈荒谬。
也真他妈……讽刺。
他一直以为,折磨自己,让自己不幸,就是赎罪。他就是个苦行僧,用肉体的痛苦惩罚灵魂。
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那不是赎罪。是懦弱的自我放逐。
真正的赎罪,也许不止自我折磨这一条路。
把自己犯错的代价,把这笔沾满罪恶的钱,变成保护他人的力量,去帮更多像苏言一样的人,让他们不用做孤岛,让他们有“离开的勇气”。
这……也许更有意义。
顾夜宸的身体不抖了。
他在黑暗里,慢慢的直起身。窗外,远处城市的光污染把天边映的一片灰亮。
他又点亮屏幕,一遍遍看着那句“我不是一座孤岛,我还有离开的勇气”。
泪痕还挂在脸上,又冷又干。
但他的眼神,却在这片黑暗死寂里,第一次,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能走下去的“目标”。
他要继续待在这,继续赚钱。不是为了惩罚,是积攒。他要用自己这双沾满泥污的手,挣干净的钱,再一笔一笔,投进那个叫“言”的基金会里。
让它,去照亮更多苏言走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