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像一头沉默野兽,悄无声息的滑入这座宁静的海滨小城。
跟都市的喧嚣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慢了下来。空气里是海盐跟阳光混合的味道,海鸥懒洋洋的叫,连风都带着一丝闲适。
顾夜宸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他不记得自己开了多久的车,只知道导航提示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时,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困难。
他没立刻下车,甚至没去看那个地址上的门牌号,只是把车停在一个街角,位置足够隐蔽,又刚好能透过前挡风玻璃,看见不远处那栋带蓝色屋檐的两层小楼。
木质招牌上,刻着几个朴拙的字体——海边的画室。
就是这了。
他花了半个月,耗尽剩下的人脉跟金钱,才得到这个简单的地址。过程比他想的艰难,苏言像是铁了心要从他过往的世界里蒸发掉,抹去所有痕迹。
顾夜宸靠在椅背上,长途驾驶跟精神紧绷让他异常憔悴。他没刮胡子,青色的胡茬冒出来,那双曾在镜头前颠倒众生的眼眸,此刻布满红血丝,深陷眼窝,只剩浓重的阴影跟一片死寂的灰暗。
出狱那天,世界还他自由,却收走他的一切。财富地位名声,以及那个他亲手打造的牢笼跟囚禁在其中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画室的玻璃门被推开,几个背着小画板的孩子嘻嘻哈哈的跑出来,被等在门口的家长接走。
顾夜宸的身体瞬间僵直,视线死死的钉在那扇门上。
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他正弯腰,对最后一个离开的小女孩温柔的挥着手。
是苏言。
仅仅一个背影,顾夜宸就认出了他。那个他曾在无数日夜里拥抱禁锢刻下烙印的身体,即使隔着几十米,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也依然能瞬间攫取他全部心神。
苏言看上去比以前更瘦,简单的白色t恤跟浅色休闲裤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脸上的表情是顾夜宸从未见过的柔和与宁静。
顾夜宸感觉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像一个贪婪的偷窥者,目光描摹着苏言的每个细节。他看到苏言送走孩子,转身回了画室,开始收拾画架颜料。他的一举一动都那样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融入了生活本身的安然。
这里的光似乎格外偏爱他。明亮的温暖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光,透过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就像一株终于找到合适土壤和阳光的植物,舒展着每一寸枝叶,安静而自由的生长。
自由……
这个词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顾夜宸的心上。
他曾经以为,他给了苏言最好的一切。奢华的豪宅,穿不完的名牌,用金钱堆砌起来与世隔绝的“伊甸园”。他以为那是保护,是爱。
可直到现在,直到他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躲在阴暗的车里,看着阳光下的苏言,他才发现,自己当年建造的,不过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华美坟墓。
而眼前的苏言,才是真正活着。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的滑向苏言的锁骨。那里曾有过一个精致的纹身,是他名字的缩写,是他亲手设计强迫纹上去的“所有物”标记。他曾迷恋的亲吻那里,一遍遍宣告自己的占有权。
苏言此刻穿着一件圆领t恤,光洁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反光,那里什么都没有。
疤痕被彻底移除。
顾夜宸的呼吸猛的一窒,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那个属于他的唯一的印记,被苏言毫不留情的抹掉。就像他们之间那段不堪的过往,被苏言亲手割除,连一点痕迹都不愿留下。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不要他了。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画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一个高大阳光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顾夜宸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那个男人很自然的走到苏言身边,把其中一杯咖啡递给他,然后笑着说了些什么。男人的笑容很开朗,像这里的阳光一样,没有任何阴霾。
顾夜宸不认识他,但他能感觉到那男人身上散发的善意,以及看向苏言时,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欣赏跟温柔。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几乎要捏碎方向盘的一幕。
苏言接过咖啡,对着那个男人,露出一个笑。
那是一个顾夜宸从未见过的笑。
不是在他身下时那种破碎带泪的笑,不是在媒体面前那种营业式的疏离的笑,也不是他用礼物跟威胁换来的顺从的笑。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带着一点点羞涩,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他的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唇角扬起的弧度柔和而真诚。那个笑容,让整间画室的光都仿佛黯然失色。
嫉妒的毒火瞬间从顾夜宸心底燃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
他是谁?
他凭什么能站在苏言身边?凭什么能让苏言对他那样笑?
那个位置是他的,苏言的笑容,苏言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
那股熟悉的疯狂的占有欲像决堤的洪水席卷而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推开车门,冲过去,把那个碍眼的男人狠狠推开,然后把苏言拽进自己怀里,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所有人,这个人到底属于谁。
他的手已经握住车门把手,肌肉因为愤怒而贲张。
可就在他即将推开车门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再次对上窗内苏言的侧脸。
苏言正侧耳听着那个男人说话,神情专注而放松。他时不时的点点头,喝一口咖啡,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安逸的气息。
那是顾夜宸从未给过他,甚至亲手毁掉的东西。
顾夜宸的手,僵住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入狱后在报纸上看到的一篇社会新闻。那篇文章冷静又客观的剖析了他们的关系,用上了“pUA”跟“精神控制”还有“非法拘禁”这些冰冷而罪恶的词汇。
文章里说,他是施暴者,是罪犯。
而苏言,是受害者。
他现在如果冲过去,会怎么样...?
他会吓到他。
会像一个噩梦,再次降临在苏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里。他会亲手打碎这片宁静,毁掉苏言脸上那个他从未拥有过的笑容。
他会再一次,成为那个毁灭他的罪人。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跟自我厌恶感攫住了他。
顾夜宸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颓然跌回座椅里。车内狭小的空间像一个囚笼,将他牢牢困住。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自己的珍宝,被另一个人温柔以待。
他看着他们一起收拾画室,看着他们并肩走出那扇门,看着那个男人对苏言挥手告别。
从始至终,苏言都没有朝他这个方向看一眼。
他就这样一直坐着,从午后坐到黄昏。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也给那间小小的画室镀上一层温柔光晕。画室的灯亮起来,像一颗温暖的星。
顾夜宸知道,那片光里,没有他的位置。
他是一个罪人,只配待在黑暗里,远远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