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的门，沉重合拢。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
那声音像个休止符，隔绝外界一切声音，也斩断了苏言的退路。
客厅里一片死寂。
苏言站在原地，没回头。能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像冰水浸过的手术刀，一寸寸的，剖开皮肤，探寻骨骼深处的秘密。
那视线里没了之前的暴怒，是一种更深沉危险的审度。
时间，这一刻被拉扯的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行走在地狱冰湖上。
终于，顾夜宸动了。
他没发出任何声音，苏言却能感觉到他正一步步的，向自己走来。
一种属于捕食者的无声逼近。
后背肌肉瞬间绷紧，他又强迫自己放松，命令身体不做出任何带反抗意味的反应。
顾夜宸走到他身后，停下。
没说话，也没碰他，只是站在那里。
那沉默的压迫感，比任何实质暴力都更让人窒息。
苏言知道，这是最后的审判。
他刚刚那场“天衣无缝”的表演，骗过了警察，未必能骗过眼前这个一手将他推入地狱的男人。
顾夜宸在等他解释。
等他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完美“顺从”，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言缓缓的，转过身。
抬头，看向顾夜宸。
脸上还残留着为表演挤出的怯懦跟依赖，眼中的黑色火焰被用尽全力压在最深处，此刻，那双眼睛只剩下被惊吓过度的空洞茫然。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干涩音节。
顾夜宸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拙劣又逼真的表演。
良久，他伸出手。
动作很慢，给了苏言足够躲闪的时间。
苏言没躲。
他甚至因为这个动作，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顾夜宸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轻轻的，落在苏言脸颊那块高高肿起、被遮瑕膏盖住的伤处。
“疼吗？”
他开口，声音很轻很柔，跟之前的任何一次“安抚”都没区别。
苏言的身体因指尖的触碰剧烈的颤抖一下。
他没有回答。
只是抬起眼，用一种混合着恐惧跟委屈，还有一丝乞求的目光看着顾夜宸。
顾夜宸的拇指，在那块伤处上轻轻摩挲。
“为什么，要那么说？”他问，声音依旧很轻，“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打了你？那不是一个很好的，可以离开我的机会吗？”
来了。
最关键的问题。
苏言的呼吸那一刻几乎停滞。
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这问题不能答的太快，也不能答的太完美，一个刚经历背叛跟暴力还有绝望的人，思维应该是混乱的，情绪化的。
嘴唇开始不受控制的哆嗦。
大颗的眼泪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滚落。
这不是表演。
这是他强行调用这具残破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点生理本能。
“我……”他哽咽，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我不知道……”
“我怕……”
“怕什么？”顾夜宸追问，目光像两枚钉子，死死的钉在苏言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微表情的变化。
“我怕你……”苏言的眼泪流的更凶，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终于崩溃，猛的扑上去抓住顾夜宸的衣袖。
“我怕你不要我了！！”
他嘶喊出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最真实的被抛弃的恐慌。
“警察……他们会带走我，也会带走你……到时候，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
他像个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指甲深深陷进顾夜宸昂贵的衬衫布料里。
“我恨你……我恨你打我，恨你骗我……可是……可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真的活不下去……”
他说的语无伦次，颠三倒四，那些话语没有逻辑条理，完全是情绪的宣泄。
这正是最完美的答案。
一个被长期囚禁、被反复施暴、又被给予虚假温情的人，在经历了希望跟绝望的反复过山车后，精神早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这才是顾夜宸最想看到，最能让他满意的答案。
他要的不是一个单纯恨他的人。
他要的是一个恨他却又无法离开他，最终只能像藤蔓一样依附着他、渴求着他的灵魂。
顾夜宸没动。
就这么任由苏言抓着他，任由苏言的眼泪濡湿衣袖。
他低头，看着怀里哭的浑身发抖、几近崩溃的身体，眼神晦暗。
苏言不敢停。
只能继续哭，继续说那些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
“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我不该打翻那杯水……”
“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我可以学他……我可以做他的影子……只要……只要你让我留下来……”
当他说出“影子”两个字时，能清晰感觉到，顾夜宸的身体僵硬一瞬。
一只手轻轻的落在他头顶。
那只手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
“傻瓜。”
顾夜宸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者的愉悦。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赶你走了？”
他成功了。
苏言的心沉入冰冷海底。
他赌对了。
他用最彻底、最卑微的自我作践，换来了这个男人的信任。
或者说，是换来了这个男人对他“驯化成功”的病态满足感。
“不哭了。”
顾夜呈抬起他下巴，用指腹粗暴的擦去脸上泪水。
“脸上都花了，像只小花猫。”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宠溺又居高临下的温柔。
他拉着苏言的手，从地上拉起来，带进浴室，按在洗手台前。
镜子里映出苏言那张被泪水跟遮瑕膏糊住的狼狈的脸。
顾夜宸拧开水龙头，用温水浸湿毛巾，一点点的为他擦拭脸颊。
动作很轻，很仔细。
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件被弄脏了的心爱艺术品。
苏言僵硬的站着，任由他摆布。
看着镜子里那个男人专注的侧脸，看着他脸上那抹熟悉的温柔微笑。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强行将那股恶心压下。
擦干净脸，那些红肿跟青紫的伤痕再次暴露在空气里。
顾夜宸看着那些伤，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懊恼。
“不该打脸的。”他自言自语，像在惋惜一件作品上出现了瑕疵。
他从医药箱里拿出消肿的药膏，用棉签小心翼翼的涂抹在苏言的伤处。
冰凉的药膏触碰到火辣的皮肤，带来一阵轻微刺痛。
“以后，要听话。”
顾夜宸一边涂药一边说。
“不要再试图激怒我。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你只要乖乖的待在我身边，做我的苏言，就够了。”
他刻意没提“陆风”，也没提“替代品”。
这是一种施恩。
一种“只要你听话，我就可以允许你做你自己”的虚伪恩赐。
苏言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所有情绪，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应了一声。
“嗯。”
涂完药，顾夜宸又拉着他回到卧室。
他让苏言在床边坐下，蹲下身，亲自为他处理膝盖上的擦伤。
这夜晚仿佛又回到最初那些虚假温情的日子。
仿佛之前撕破脸皮的对峙，歇斯底里的咆哮跟那次血腥的暴力，都只是一场不愉快的梦。
现在，梦醒了。
一切又回到“正轨”。
处理完最后一处伤口，顾夜宸站起身。
没有立刻离开。
他俯下身，在苏言额角那块没上药、凝固着血痂的伤口，落下一个轻柔、近乎虔诚的吻。
“晚安。”
他说。
“我的……藏品。”
说完，他转身走出卧室。
房门被轻轻的带上，没有上锁。
苏言坐在床边，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很久，他才缓缓抬手，碰了碰自己刚被顾夜宸吻过的额头。
那里还残留着男人嘴唇的一丝微弱温度。
他面无表情的用手背在那块皮肤上狠狠的、来回的擦拭。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那块皮肤被他擦的通红，破皮，渗出血丝。
直到那虚假的温度被更真实的、刺骨的疼痛彻底覆盖。
他才停下。
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人脸上涂着药膏，神情麻木，眼神空洞。
但那空洞最深处，一簇火苗正安静的越烧越旺。
战争，开始了。
而他，刚赢得第一场伪装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