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沾了牛奶的三明治,又潮又冷。苏言面无表情的咀嚼,咽下。胃里没感觉,像台处理食物的机器。
顾夜宸穿戴整齐站在玄关,看着苏言吃完最后一口,眼神平静,近乎赞许。
“走吧...”他说。
苏言站起身,没问去哪,也没问做什么,只是跟在顾夜宸身后,走出这间巨大囚笼似的套房。
车在城市车流里行驶,苏言坐后座,目光平视着驾驶座靠背,能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一张平静没有表情的脸。他甚至对着镜中人,练习让眼神更空洞,更顺从。
这是一个游戏,一个他必须赢的游戏,而赢的方式,是先彻底输掉自己。
车没开往商业区或人多的地方,而是去了城市边缘的僻静区域。这里绿树成荫,一栋栋独立建筑藏在林木后,彼此离得很远。
车在一栋通体黑色大理石跟玻璃构成的现代建筑前停下。没有招牌,只有一个冰冷的金属门牌,刻着单词:【ZERo】。
“下车。”顾夜宸的声音打破车内寂静。
苏言推开车门,一股清冷的植物气息包围了他,他跟着顾夜宸,走到一扇像墙壁的巨大金属门前。顾夜宸抬手,将指纹按在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上。
门,无声向内滑开。
里面是巨大空旷的空间,白墙,抛光水泥地面,天花板高的看不到顶。空气静止,有丝消毒水味。像实验室,或者陵墓。
“我的私人美术馆。”顾夜宸的声音在空旷空间里带起一点回响,“没有访客,只有藏品。”
他目光落在苏言身上,话里有话。
苏言眼睑微垂,表示听到了。
顾夜宸似乎很满意他的安静,迈步走向展厅深处,苏言跟在身后,保持三步距离。
脚步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第一个展区,墙上挂着一排巨大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同一个陶瓷娃娃,但每张角度都不同。有的聚焦它玻璃眼珠里的一丝裂纹,有的拍它裙摆上一片微小污渍,有的则对准它陶瓷手指上几乎看不见的瑕疵。
“你看。”顾夜宸停在一张特写娃娃空洞眼眶的照片前,“为拍出它最完美的一面,摄影师花了三个月,试了上千个角度,最后发现,它最美的时刻,就是被局部定义的时候。没人需要知道全貌,那会破坏神秘感。只有我需要知道。”
他转头看苏言,“你觉得呢?”
陷阱。一个问题。
苏言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看向顾夜呈,脸上缓缓浮起一个浅淡,带着困惑跟崇拜的微笑。他摇头,没说话。
表情像在说:我不懂,但我听您的。
顾夜宸眼里闪过赞许,没再追问,转身走向下个展品。
苏言心里松了口气。第一关,通过。
第二个展区中央是座真人大小的雕塑,一个由无数透明玻璃碎片重新黏合的人形,蜷缩着身体,姿态痛苦又优美。光穿过不规则的碎片,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它原本是完整的玻璃人像,运输中摔碎。”顾夜宸绕着雕塑走了一圈,指尖轻滑过锋利的黏合处,“我找了最好的修复师,花一年,把它重新拼起来。你不觉得,它碎过一次,反而比原来更美了?”
他的声音带着病态的迷恋。
“它的价值,就在于破碎感。每次光穿过裂痕,都在提醒人,它曾经多脆弱,现在,又被赋予了永恒。”
苏言看着雕塑,仿佛看到自己。那个被摔碎,又被强行黏合的自己。那些丑陋裂痕,在这男人眼里,竟然是美。
这时,一个穿工作服的年轻女孩从侧面通道快步走出,她手里拿着文件,看到顾夜宸,一脸紧张。
“顾先生。”她快步走来,因为紧张脚下不稳,身体一晃就要撞上苏言。
苏言身体下意识绷紧,想躲。
但瞬间,他感到顾夜宸投来的冰冷视线。
他强行抑制住所有本能反应,没躲,没动,甚至没皱眉。
女孩的肩膀只是轻擦过他手臂。她吓坏,连忙站稳,白着脸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她目光里带着明显的同情跟担忧,一种正常人看到同类会有的情绪。
苏言对她视而不见,甚至没看她一眼,目光始终落在地面光影上,仿佛她是个不存在的影子,那声道歉也只是一阵无意义的风。
女孩的表情尴尬又不知所措,将文件递给顾夜宸,低着头,不敢再看苏言。
顾夜宸签完字,挥挥手,女孩如蒙大赦,匆匆离去。
“你做的很好。”顾夜宸的声音在苏言耳边响起,“一件藏品,不该对外界刺激有任何反应。”
第二关,通过。
顾夜宸带他穿过长长走廊,来到美术馆最深处。一扇需要密码跟虹膜双重验证的合金门。
门开后,里面是个完全黑暗的房间。
顾夜宸带他走进去,按下墙上的开关。
灯光骤亮。
苏言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个圆形房间,四周墙壁,镶嵌着一个又一个精美玻璃标本框,每个框里,都有一只蝴蝶。成百上千只蝴蝶,来自世界各地,姿态各异,色彩斑斓。
都死了。
每一只,都被一根细细钢针从胸口穿过,牢牢钉在白色衬板上。翅膀被完美展开,保持飞翔的姿态,凝固在永恒的寂静里。
一座华丽又令人窒息的坟墓。
顾夜宸拉着苏言手腕,带到房间正中央的展柜前。柜里只有一只蝴蝶。
一只巨大的光明女神闪蝶。翅膀上的蓝色,仿佛包含整个天空跟海洋,在灯光下变幻着金属光泽。
但左边翅膀上,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修复痕迹。
“我最完美的一件藏品。”顾夜宸的声音里,是极致狂热的爱意,“得到它时,它还在茧里。我等了它七天七夜。破茧而出时,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蓝色。”
他手指隔着玻璃,描摹蝴蝶的轮廓。
“但不听话。它拼命想飞走,撞在玻璃上,把翅膀摔出一道裂痕。”他语气变冷,“所以我只能,让它永远停下来。”
他转头,眼睛紧紧盯着苏言。
“你看,现在它多完美。再也不会试图飞翔,再也不会弄伤自己。它的美丽,永远属于我一个人。”
苏言看着蝴蝶,看着它胸口致命的钢针,看着它翅膀上被修复的伤痕。他感觉心脏,也被一根同样的钢针狠狠钉住。
这个男人,不是在展示藏品。是在展示他的命运。
从美术馆出来,天色近黄昏。
回去车上,顾夜宸心情似乎很好。
“你今天表现的很好,我很满意。”他开口,“作为奖励,你可以选今晚看什么电影。”
可以选看什么电影的奖励。多可笑。
苏言目光看向窗外,城市灯火一盏盏亮起,他没说话。
“不喜欢?”顾夜宸语气没变,“那换一个。今晚,你可以一个人睡客房。”
苏言的身体微不可查的僵硬一下。
回到顶层套房,顾夜宸径直去了书房。
苏言独自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顺从安静,没有灵魂的倒影。
他缓缓的抬起手,握成拳。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清晰的刺痛。
这痛楚提醒他,还活着。
他不是标本。
他看着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由无数灯火构成的牢笼,眼中第一次没了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坚硬,如同钢铁的恨意。
游戏开始。
他会做个完美的藏品,赢得这个男人的信任,耐心地等待。
等到有一天,他能亲手,拔出穿透心脏的那根钢针。
然后,狠狠扎进这个男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