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器,会见血。
这几个字,冰冷石子似的,投进死寂深潭。
顾夜宸捏着苏言下巴的手指一紧,那股力道让苏言的颌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皮肤下的骨头传来剧痛。
苏言没躲。
甚至没眨眼。他只是迎着那股压力,近乎挑衅的对上顾夜宸的眼睛。那双黑色瞳孔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烧成焦土的死寂荒原。
时间粘稠拉长。
空气里是汗水的咸湿味,跟两人间无声的力量角力。
顾夜宸笑了。
笑意没温度,刀锋上反射的月光似的。他拇指带着侮辱性,缓缓的在苏言青紫的皮肤上摩擦。
“很好。”
他道。那声音低沉悦耳,却比冬天的寒铁更冷。
他突然松手。
压力骤消。苏言的下颌一阵麻木,接着是迟来的火辣刺痛。五道指痕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顾夜宸直起身,恢复了居高临下的姿态,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袖口。
“工具会钝,武器也一样。”他看着跪坐地上的苏言,眼神像在欣赏一件刚开刃的藏品,“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转身迈开长腿,皮鞋踩在地胶上悄无声息,像头优雅又致命的食肉动物。
门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
苏言被独自留在巨大的昏暗盒子里。他没动,只是缓缓抬手,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还在发烫的下颌。
那里的皮肤,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跟力量。
第二天,公寓气氛微妙变化。
当凯跟陈医生走进训练室,苏言已经完成了热身。他赤裸上身,正用缓慢又绝对控制的节奏,做单腿深蹲。
那条曾经无力的左腿,此刻稳稳支撑着他全身重量。肌肉线条在皮肤下绷紧舒展,像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汗顺着脊背流淌,消失在运动裤的腰线里。
他看到他们进来,只点了点头,继续他的训练。
陈医生上前蹲下,手指搭上苏言脚踝。他表情头一次带了丝凝重。
“肌腱的恢复速度,超出了我的预估。”他喃喃自语,像在对自己说话,“不合常理。你身体像在燃烧自己修复损伤。”
苏言停下动作,看向他。
“怎么加强踝关节的稳定性?”他问,直接精准,像讨论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机械零件。
陈医生愣住。他看着苏言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然后,开始从生物力学的角度,解释每个动作的原理。
苏言听着,用身体去印证那些理论。他成了一个饥渴的学生,教材就是他的身体。
刘老师的课彻底成了苏言的独角戏。
她不再需要引导挖掘。
苏言会自己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然后切换“角色”。
“这是江海,第一场,刚打完一场黑拳,赢了钱。”
他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疲惫的、带血腥味的笑。他眼神亢奋,身体姿态却松垮,每个关节都在叫嚣疼痛。
“这是江海,第十五场,他知道他的腿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他靠墙,缓缓滑坐地上。他低头,看着左腿。他脸上没任何表情,但手却不受控的轻微颤抖。
刘老师就站在一旁看着他。
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在偷窥一个灵魂的自我解剖。她所能做的,只是递上剧本,然后看着他用血肉去填满那些苍白的文字。
她跟他之间,只剩下最纯粹冰冷的业务关系。
一周后,一个寻常午后。
门铃响了。
王姨开门,看到顾夜宸,还有他身后那个五十来岁,其貌不扬,但眼神鹰一般锐利的男人。
是《深渊回响》的导演,张承。
苏言正在客厅地毯上,用泡沫轴放松紧绷的大腿肌肉。他穿着最简单的黑色背心跟短裤,手臂跟腿上的淤青疤痕清晰可见。
他听到声音,抬起头。
他目光越过顾夜宸,直接落在导演张承脸上。
他停下动作,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那么看着他们,安静的像头蛰伏的野兽。
顾夜宸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侧过身,对导演说:“张导,这就是苏言。”
张承的目光手术刀似的,在苏言身上来回逡巡。他看到了精悍的身体,看到了腿上的伤疤,最后,看到他站起来时,无法掩饰的明显跛行。
导演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下。
他记得试镜时那个火一样的年轻人。但眼前这人,太静。像块冰。而且,是个瘸子。
“听说你出了意外。”张承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恢复了。”苏言回答。声音同样平淡。
顾夜宸像没察觉两人间的紧绷空气,走到沙发旁优雅坐下。
“不如,给张导看看?”他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不是建议,是命令。
苏言看向张承,问:“哪一场?”
他的直接让张承有些意外。他沉吟片刻:“第四十七页。江海回家,发现妻子和人私通。”
苏言点头。
他没要剧本。
他只走到客厅中央,背对所有人,闭上眼。
一秒钟。
再睁眼转身时,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变了。
苏言不见了,站在那的是江海。
他的肩膀微塌,那不是颓废,是种被生活重担压的喘不过气的疲惫。他向前走,跛的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尊严上。他是在走回自己的家,一个已经被别人侵占的家。
他停下脚步。
他目光落在沙发旁那片空无一人的地方。
但他看到了。所有人都觉得,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个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出去。”
他声音很轻很哑,像从生锈的喉咙里挤出来。但那俩字,却带千钧重量,砸在每个人心上。
张承的身体不自觉前倾。
江海又向前迈了一步。他右腿在前,左腿在后,身体像张拉满的弓。那条伤腿,成了他爆发的支点。
“我让你,滚出去。”
他声音依旧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他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毁灭之后的虚无。
一个失去全世界的人,不可理喻,也不可抵挡。
突然,他动了!
他像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猛的向前扑去。那不是个标准的攻击动作,而是一个纯粹的发泄式冲撞。他用肩膀,狠狠撞向那个看不见的“入侵者”。
那力量如此真实,以至于所有人都仿佛听到了骨头撞击的闷响。
他自己也被这股力量反震,踉跄后退两步。
他站稳,胸膛剧烈起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不受控的颤抖。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窗外。仿佛在看那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下一秒,他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没有倒下。
只是,缓缓曲起膝盖,跪了下去。
背脊挺的笔直。
像尊在神殿里轰然碎裂的神像。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张承呆呆坐那,嘴巴微张,眼里全是震撼跟难以置信。
他写的江海,活了。
不,眼前这个人,比他写的那个江海,更真实,更残酷,更绝望。那跛行的姿态,不再是演员缺陷,而是角色灵魂上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顾夜宸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满意的笑。他看着张承的表情,像个展示自己最完美作品的收藏家。
许久,张承才找回声音。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看向顾夜宸,又看向还跪在地上的苏言。
“两周后。”他声音沙哑,“进组。”
说完,他站起身,甚至没再跟顾夜宸打招呼,就那么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顾夜宸没有送。
他站起身,走到吧台倒了杯水,走到苏言面前。
苏言慢慢抬起头,表演抽干了他所有精力,汗水跟泪水混在一起,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正从江海的虚无中,一点点找回自己的焦点。
顾夜宸把水杯递给他。
“你的了。”他说。
苏言接过杯子,冰凉的玻璃刺激着滚烫的皮肤。他抬手,将一杯水尽数灌进喉咙。
“别搞砸了。”顾夜宸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然后,他也转身离开。
偌大公寓里,又只剩苏言一个人。
他看着手中空了的玻璃杯,又抬头,看向远处玄关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身影。
陌生的,狼狈的。
胜利的滋味,尝起来跟这杯白水一样。
没任何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