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神情恍惚,真涯子心下了然。这疯癫之人或许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他索性直截了当:那前辈可曾听闻过云梦?云梦二字出口,对方如遭雷击般踉跄后退——这反应与当年躲避云梦时如出一辙。真涯子目光一凝:眼前之人,必是无名无疑!
云梦二字穿越时光长河,就在这个瞬间,灵台深处尘封的记忆轰然苏醒——纵使忘却前尘,纵使疯癫半生,唯独那个令他抱憾终生的名字,始终烙印在灵魂最深处,始终深埋于心底。此刻被重新唤醒,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疯魔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又似乎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只见他嘴唇颤抖着,微微张了张嘴,却只艰难地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真涯子凝视着对方失魂落魄的模样,那震惊的神情显然仍未从云梦二字所带来的冲击中平复。
此刻的疯魔哪还有半分癫狂之态?尽管眉宇间仍残留着困惑,但那凌乱白发间透出的轩昂气度,沧桑面容下依旧掩不住的英武神采,都在无声诉说着此人往昔的不凡。这份从容中竟夹杂着一丝微妙的迟疑,与此刻那浑然天成的气场格格不入,矛盾得着实令人费解。前辈可否赐下尊号?
真涯子拱手间直截了当地问道。却见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摄人的光芒。尽管面容沧桑,但那挺拔的身姿与眉宇间的英气,都在无声诉说着他曾经的辉煌。真涯子敏锐地注意到,其威严中竟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怯懦,与那不凡的气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方才那场近乎虐杀的疯癫行径犹在眼前,怎会转瞬间判若两人?装疯?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否决。真疯?又怎会有如此清明的眼神?莫非......全因那云梦二字?
真涯子思绪翻涌之际,疯魔突然浑身一震。尘封的记忆如同那决堤洪水奔涌而至,混沌的意识被冲刷殆尽。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回。蒙尘的道心似被烈阳照彻,恍惚的神识如经大浪淘洗。那双浑浊的眼睛渐渐清明,仿佛拨云见日。
往昔的睿智与气魄已然归位。吾名......他声音忽若洪钟,山人本无姓,无字亦无名......有则曰无,其唤无名。似幻似真...
真涯子一时间惊立原地,怔然失语间,眼前哪里还有那疯癫之人?唯有位气度恢弘的长者卓然而立。他当即躬身深施一礼道:晚辈真涯子,拜见无名师伯!
无名闻言微怔,目光细细打量着眼前人。那袭黑衣之下,以及那举手投足间的功法路数,分明流转着无极宫独有的功法气韵。前日交手时因神智昏聩未曾留意,此刻稍加推敲便恍然大悟——这必是同门后辈无疑。
那无名心中始终存着一个疑惑:无极宫传承的道法,为何隐约掺杂着其他门派的影子?无名所料不差,自他纵那场大火离去后,其师道一子亦随之杳无所踪,无极宫也就此分崩离析。如今真涯子所修的玄门道法虽源自无极宫,但经过水元、御霄等前辈的改良后,已脱胎换骨,更显精炼实用。
见真涯子躬身行礼,无名单掌虚托:不必多礼。老夫最厌烦这些虚礼,你且报上师承何人?我倒要看看,无极宫何时出了这等人物,能调教出如此出色的弟子。真涯子正要谦辞回应,这位性情古怪的师伯却已不耐烦地挥袖打断:少说废话!直说便是!
真涯子暗自心惊,这急躁的脾气,这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这位师伯的言谈举止竟与那如月师叔如出一辙。虽知揣测前辈实属不敬,但历经轮回幻境的他对其中因果再清楚不过——莫非当年二人分道扬镳,正是因这极其相似的刚烈性子所致吗?
面对无名那灼灼的目光,真涯子不再迟疑,遂将所知一切尽数娓娓道来。既是同门,况且那无名师伯又如此急迫相询,自己又何必有所隐瞒?纵使这位师伯性情古怪,也改变不了这份渊源。
他定了定神,随即从梵音幻境中的见闻说起,详细讲述了关于他无名、以及其师道一子,及水元等人自般若寺归来后的种种变故。当提及云梦仙子自戕之事时,那无名的神情如月相般阴晴圆缺变幻不定。
说到其痛心处,无名眼中闪过痛楚、悔恨、自责与凄楚等复杂情绪…
最终化作一声幽幽长叹:此事...我早已知晓。
师伯您...早已知情?真涯子震惊不已。无名神色怆然,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
贫道曾无意间冲破过此地的封印,却如被无形丝线牵引般一,最终却又兜兜转转鬼使神差的回到了此地。这座牢笼般的结界,其后便成了永远走不出的迷宫,每次燃起的逃离念头,总在最后关头莫名熄灭——让我既渴望逃离又无法真正离去——你可明白这种矛盾与其中缘由?
真涯子听得一头雾水,既不解其中矛盾,更震惊于无名这番矛盾的说辞:既然知晓云梦自尽,为何不为她报仇?再不济也要替她讨个公道吧?难道云梦曾经的痴心一片,换来的竟是此人这般的冷漠?等等,他方才说什么?他方才可曾说过其在云梦自尽时离开过此地?而后又因何故既想离开却又留下?既然已意外脱困?那后来为何又...
师伯能否明示,告知师侄究竟是何缘由?真涯子小心地试探道。无名目光如炬:坦言只因此地至宝尚需守护。死者已矣,即便屠尽仇敌,杀尽相关之人,也换不回云梦复生。徒造杀孽事小,若乱了因果轮回,只会加重她的业报,反累她背负更多的业障。
贫道一生杀戮无数,双手早已沾满血腥,又岂会在乎多添几条人命?无名袖中双拳咯咯作响,但因果循环自有天定,那天道轮回岂容擅自强改?这满腔悲愤...非是冷漠,实乃非人力可强行干预矣。强忍悲愤实属无奈,岂是冷漠退缩?这些,你可明白?话音戛然而止,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长叹……
真涯子如遭雷击。方才还在心中鄙薄对方无情,此刻却觉脸颊发烫。先前对无名的费解与鄙夷顿时化作了羞愧——原来以暴制暴根本无济于事。原来快意恩仇不过是镜花水月,终究解不开生死结。
那师伯当日离开,究竟所为何事?真涯子追问的话音未落,忽见那无名抬手遥指,真涯子遂转身望去,只见两尊玉雕赫然撞入眼帘——其眉目如画云鬓轻挽,另一尊则顾盼生辉巧笑嫣然,竟都栩栩如生,玉石莹润间,依稀可见当年璧人风采——赫然便是那云梦与如月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