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声令下,原本沉寂的宫巷瞬间被火把的长龙撕裂。
禁军铁甲摩擦的哗变声惊起了栖息在檐角的寒鸦,扑棱棱地乱飞,像是这深宫里无处安放的人心。
顾昭宁没去管那些纷乱,她只觉得掌心里的半枚玉佩硌得皮肉生疼,那是她在废墟里唯一的收获,也是沈九给她下的战书。
她没有回寝殿更衣,发髻微乱,袖口还沾着烟灰,就这样一路疾行到了勤政殿。
周怀礼提着灯跟在侧后方,几次想开口劝一句“娘娘容止”,见着顾昭宁紧绷的下颌线,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会儿的皇后,不像平日里那个温吞的管家婆,倒像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殿内,萧承煜并未就寝。
听完顾昭宁的话,这位年轻的帝王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他手里捏着那枚染血的玉佩,指腹摩挲过上面那个潦草狂放的“柳”字,眼神晦暗不明。
“你想清楚了?”萧承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带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沉重,“那是前朝余孽用来动摇国本的棋子,你说他是你兄长?”
“臣妾不敢欺君。”顾昭宁跪得笔直,膝盖触地的痛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若真是为了复仇,御膳房三年,有无数次机会在陛下的羹汤里下手。他没动,说明他也是人,心里也有过不去的坎。既是人,就有弱点,就能劝。”
她抬起头,直视着龙椅上的男人:“陛下,这天下是您的天下,但家也是臣妾的家。若是直接杀了他,这根刺永远扎在肉里。臣妾想试一次,若劝不回,臣妾亲手给顾家清理门户。”
萧承煜看着她。她眼里有血丝,有疲惫,唯独没有退缩。
许久,帝王将玉佩扔回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准。但朕的禁军,不会撤。”
夜色更深了,像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
凤仪宫后殿的废墟还散发着刺鼻的焦臭味,断壁残垣间,顾昭宁让人清理出一块空地,摆了一张小几,一壶酒。
她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冷风里。
更漏一点一点地滴着,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液浑浊,是市井最便宜的烧刀子——沈九以前在御膳房偷喝的就是这个。
“出来吧。”她对着空荡荡的黑暗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喊人吃饭,“我知道你没走远。密室的暗道只有两条,一条通往宫外,我让人封死了;另一条通往枯井,我留了门。”
风声骤停。
一道黑影从烧焦的房梁后无声地落下。
那人一身夜行衣,身形消瘦,左腿微微有些跛。
沈九没有戴面巾,露出一张满是戾气的脸。
他看着顾昭宁,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皇后娘娘好手段。故意撤走西北角的守卫,就是笃定我会来?”
“你若不来,这出戏唱给谁看?”顾昭宁没有起身,只是将那杯烧刀子往前推了推,“这酒有些辣,润润喉。”
沈九没动,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别装了。你早就猜到了我是谁,对不对?看着我在御膳房像条狗一样讨生活,看着我被赶出宫,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笑?”
顾昭宁的手指在杯沿上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辩解,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叠烧得卷边的纸稿。
那是《治家要略》的手抄残本,也是苏氏留下的唯一念想。
“娘走的时候,留了一句话。”她展开其中一页,借着微弱的月光念道,“‘若有朝一日昭宁知我死因,望其能以家国为重,勿陷私情’。”
沈九身形一僵,眼中的戾气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顾昭宁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哥,娘不想让你活成复仇的鬼。你是顾家的长子,是苏氏的儿子,不是柳家那群疯子手里的刀。”
这一声“哥”,喊得极轻,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沈九胸口。
他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泛白。
那是他在暗无天日的仇恨里浸泡了二十年,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
“你懂什么……”沈九声音沙哑,像是困兽最后的嘶吼,“他们毁了我的一切!皇位、身份、母亲……我什么都没了!”
“你还有我。”顾昭宁站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清澈,“只要你肯回头,你还有家。”
沈九看着她,眼中的疯狂与挣扎交织,最终,那把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瓦砾上。
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忽然亮起无数火把。
埋伏已久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出,数把长枪瞬间对准了沈九的咽喉。
沈九脸色惨白,那一丝刚刚燃起的温情瞬间结冰。
他惨笑着后退半步:“顾昭宁,这就是你的‘家’?原来你终究还是选了他们,选了那个杀母仇人的儿子!”
“我没有选他们。”顾昭宁猛地转身,张开双臂挡在沈九身前,面对着那些寒光凛凛的枪尖,声音提高了八度,“本宫在此,谁敢放肆!”
她没有看身后的沈九,只是死死盯着赶来的萧承煜,字字铿锵:“臣妾选的,是你还能活着回家!只有哪怕一丁点的希望,我也要保你这条命!”
随即,她朝着帝王的方向重重跪下,头磕在满是灰烬的地上:“陛下!臣妾愿以这凤印担保,自此沈九圈禁府中,绝不踏出半步,绝不干政!若有违背,顾昭宁愿与之一同谢罪!”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萧承煜站在高阶之上,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个跪在废墟里的女人。
她在逼宫,用她自己的命,逼他给一个活口。
就在帝王薄唇微启,正欲发话之际——
梁上忽然传来极轻微的破空声。
顾昭宁在厨房练就的听力救了她一命。
那声音太熟悉了,像是切菜时刀锋划过空气的锐响。
“小心!”
她几乎是本能地回身一扑,用肩膀撞开了沈九。
一枚蓝幽幽的毒针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却还是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断梁上跃下,手中不是兵刃,而是一根淬毒的峨眉刺,直取沈九咽喉,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狠辣。
顾昭宁顾不得手臂的剧痛,袖中防身的银簪滑落掌心,“叮”的一声格挡开那致命一击。
巨大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但借着这稍纵即逝的火光,她看清了刺客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早已在宫籍中注销的脸。
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左侧眼角有一颗泪痣。
顾昭宁瞳孔骤缩,失声喊道:“怎么是你?淑妃身边的大宫女……听琴?你不是半年前就投井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