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在承乾宫西暖阁的案前坐了整整三日。
案上堆着周延盐场的账册、镇北王密信的拓本，还有从慎刑司提审周延随从时记下的十七页供词。
她的指尖在一本泛着霉味的《两淮盐引录》上停住，书页间夹着半张碎纸——是从随从怀中火折子里抖落的，墨迹被汗水浸得模糊，却能辨认出相府东院四个字。
娘娘，杨大人求见。绿竹掀开门帘，寒气裹着雪粒扑进来。
顾昭宁将碎纸塞进袖中：请他进来。
杨大人是户部左侍郎，前日她命人查周延盐场的运粮路线，正是托他调了近三年的漕运记录。
老人鬓角沾着雪，一进门就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顾娘子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展开油布，是一叠盖着忠正堂朱印的文书。
忠正堂是宰相陈执中私宅的书斋，顾昭宁记得去年春猎时，萧承煜还握着陈执中的手说先生是朕的子房。
她翻开第一页，血突然往头顶涌——周延盐场每年三成利润，竟通过二十三家商铺周转，最终汇入忠正堂名下的汇通银号。
更下方的漕运单上，镇北王军粮的签收人虽写着，但批红用的却是陈执中私印的字花押。
陈相...他怎会...杨大人的胡子都在抖，当年先皇病重，是陈相跪了三天三夜求太医院...陛下亲政后，陈相更是主理了七项新政...
顾昭宁将文书按在胸口。
她想起三日前在御书房，萧承煜摸着先皇后留下的密信说陈先生当年教朕读《贞观政要》，说为君者当亲贤臣，想起上个月陈执中还在慈宁宫陪太后下围棋，棋子落得比朝钟还稳。
去御书房。她扯过狐裘裹住身子，发簪上的东珠撞在案角，现在。
御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萧承煜却仍穿着玄色朝服。
他正在看云南受灾的折子，抬头见顾昭宁脸色发白，笔地落在宣纸上：出什么事了？
顾昭宁将油布包放在他面前。
宣纸上的墨迹晕成小团乌云，萧承煜的指尖刚碰到忠正堂三个字，突然攥紧了纸角。
顾昭宁听见布料撕裂的声响——他竟将那页漕运单生生扯成两半。
陈执中。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朕登基那年，他抱着《周礼》跪在丹墀下，说要为朕铺一条仁政路。
顾昭宁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背：盐场的三成利润，是给镇北王的军饷。
镇北王的密信里，说待秋祭时，借祭天仪轨调兵
萧承煜突然站起来，龙纹暗纹的衣摆扫翻了茶盏。
青瓷碎片落在顾昭宁脚边，茶汤渗进她的绣鞋，她却感觉不到凉——萧承煜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比当年在侯府看到嫡母杖杀生母时更可怖。
传羽林卫。他抓起案头的虎符，封锁相府东院，任何人不得进出。
顾昭宁拉住他的衣袖：陛下，明日早朝。她的声音很轻，要让天下人看见。
萧承煜猛地转头，像是才认出眼前人。
他伸手抚过她鬓角的碎发，指腹还沾着被纸割破的血：宁儿，你总是比朕清醒。
第二日早朝，太极殿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却掩不住殿内紧绷的气息。
顾昭宁站在丹墀下，望着陈执中穿着一品朝服稳步上阶——他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笑，仿佛只是来议一桩寻常的漕运案。
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顾昭宁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关于周延盐场贪墨军粮一案，臣查到主谋另有其人。
陈执中的脚步顿住了。
当顾昭宁将漕运单、盐引账册、还有从相府东院暗室搜出的镇北王密信原件一一呈到御案前时，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老臣张阁老扶着玉圭的手直抖：陈相，这...这可是你的花押？
陈执中突然笑了，他的笑声像破了的铜锣：顾娘子好手段，从侯府的粗使丫头，到如今的宫闱新贵，倒是把宅斗那套搬到朝堂了。他转向萧承煜，鬓角的白发被殿风掀起，陛下难道忘了？
当年老臣力排众议，说您虽年幼，却有高祖之风...
够了！萧承煜将密信拍在龙案上，朕记得你教朕读《大学》，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可你齐家了么？他抓起镇北王的信，这上面写着待秋祭，借祭天仪轨调兵，你当朕的天坛是叛军的演武场？
陈执中的脸瞬间煞白。
羽林卫冲上来时，他踉跄着撞翻了旁边的奏案。
顾昭宁看见他腰间的玉佩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那是去年萧承煜赐的玉，此刻碎得像他说过的每句忠言。
午后的御书房落了雪。
萧承煜靠在软榻上，手里捏着半块碎玉。
顾昭宁替他换了盏新茶，茶烟模糊了他眼下的青黑：陈执中在牢里说，是太后许他，只要帮镇北王成事，就让他外孙女儿当皇后。
太后。顾昭宁重复这两个字，想起前几日在慈宁宫，太后拉着她的手说宁丫头的手真巧，这团扇绣得比当年的苏姨娘还好。
萧承煜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明日起，你搬到乾清宫偏殿住。
陛下...
秋祭是十五。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丝绦，那随从说你活不过十五，朕绝不会让你再涉险。
顾昭宁没有反驳。
她望着窗外飘雪，想起昨夜整理陈执中的罪证时，从相府暗室的墙缝里摸出张残纸——上面的字迹被水浸得斑驳，却能看清二字，还有个模糊的字。
那是生母苏氏的。
深夜，承乾宫的烛火忽明忽暗。
顾昭宁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解开发髻。
乌发垂落间，一片碎纸从发间飘落——是白日里整理陈执中私印时，混在印泥里的半片纸角，上面有行小字：苏氏遗物，秋祭取。
她捡起碎纸，窗外突然掠过一声鸦鸣。
雪光映着窗纸，有个影子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