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顾昭宁房里的铜漏刚滴完第七滴水,窗纸上便映出个急冲冲的影子。
马二的声音隔着门先撞进来:“三姑娘,我有急事!”
顾昭宁正对着铜镜理鬓角,闻言指尖微顿。
她放下螺子黛,朝外应了声“进来”,目光却落在铜镜里——马二推开门时,鞋尖沾着晨露,裤脚还挂着片枯叶,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昨晚在柴房——”马二喘着气,手往怀里摸,摸到鞋帮时才想起小本子藏在那儿。
他蹲下身扯下布袜,从夹层里抽出皱巴巴的纸页,“李管事和王九、张护院商量着往您茶里下巴豆,要闹您上吐下泻,再趁机说您治家无方,求老夫人收回管家权!”
顾昭宁接过纸页,指尖扫过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烛火在她眼底晃了晃,映出深潭般的沉静。
她记得李管事昨日在老夫人跟前状似无意地提过“冬衣采买要交给有经验的人”,原以为是争差使,没想到竟动了阴招。
“巴豆...”她低声重复,忽然抬眼看向马二,“他们可提到具体时辰?”
“说是明儿——就是今儿!”马二急得直搓手,“我今早天没亮就盯着厨房,李管事的徒弟小五子往您常喝的碧螺春茶罐里塞了个纸包,我没敢打草惊蛇,只记了他动作。”
顾昭宁的指甲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她生母苏氏教过,宅斗最忌慌神,越是紧要关头越要把每一步算清。
巴豆虽不致命,但若真在老夫人用早膳时发作,李管事必然要闹得满府皆知,坐实她“连自己饮食都管不好”的无能之名。
“春桃。”她扬声唤了句。
外间应声进来个穿青布衫的丫鬟,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绣完的帕子。
顾昭宁扫见她发间沾的线头,便知这丫头昨夜又熬夜补衣裳——自她接管中馈,底下人月钱虽发得及时,可李管事总卡着布料,春桃得替她缝补旧衣。
“去小厨房,把我那罐碧螺春换了。”顾昭宁将茶罐钥匙递给她,“记得用新焙的雨前龙井,再让阿福跟着,他手稳。”
春桃接钥匙时手有点抖:“三姑娘,他们...他们要下毒害您?”
“不是毒,是巴豆。”顾昭宁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但若真着了道,我这管家权怕是要被李管事抢回去。你可记得上个月老夫人说‘治家要心细如发’?”
春桃重重点头,眼里浮起狠劲:“我这就去!”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我让阿福把茶罐里的残茶都收着,说不定能当证据!”
顾昭宁露出半分笑意。
这丫头跟着她三年,到底是磨出了心眼。
她又转向马二:“你去前院盯着李管事,他若往老夫人院里去,立刻来报。另外,把张护院近日的行踪记清楚——他总说巡院,可上个月十五他根本没去西墙,反而去了城南醉仙楼。”
马二愣了愣,随即掏出另个小本子:“您怎么知道?”
“上月十五西墙漏雨,我让阿福去修,他说张护院没在。”顾昭宁指尖敲了敲桌面,“醉仙楼是王九的产业,他们凑一块儿,能商量的绝不止巴豆这点事。”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门房的通报:“三姑娘,孙掌柜求见,说有要紧事。”
孙掌柜是城南布庄的东家,顾昭宁接管中馈后,因算得清布料损耗,又从不拖欠银钱,倒和他成了朋友。
她示意马二回避,这才迎孙掌柜进了内室。
“顾姑娘,”孙掌柜一落座就掏出手帕擦额角,“我昨日去绸缎行,听见李管事的表弟在和户部陈主事的管家喝酒。那陈主事是太后母族的人,上个月还参了左相一本。”
顾昭宁的手指在茶盏沿轻轻一扣。
太后一直想安插自己人进侯府,李管事若攀附上陈主事,怕是要借外朝势力压她。
她想起前儿老夫人说“太后宫里的刘嬷嬷过两日要来看望”,原以为是礼节,现在看来,李管事怕是要借刘嬷嬷的嘴,在太后面前说她坏话。
“孙掌柜可知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没听清,但陈主事的管家提到‘侯府账目’四个字。”孙掌柜压低声音,“顾姑娘,李管事在府里贪了十年,您查他的账,他必定要反咬一口,说您才是手脚不干净的那个。”
顾昭宁垂眸盯着茶盏里的涟漪。
她这三个月查账,从田租到脂粉钱,每笔都对了三遍,连西庄少的三十石粮食都追查到李管事的远房侄子头上。
可若外朝有人施压,老夫人再疼她,也未必扛得住。
“谢过孙掌柜。”她从妆匣里取出个锦盒,“这是我让春桃绣的并蒂莲帕子,送与孙夫人。往后若有消息,还望多通传。”
孙掌柜接过锦盒,眉梢舒展了些:“顾姑娘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分得清谁是良善之人。”
等孙掌柜走后,顾昭宁立刻唤来阿福。
阿福是她生母的陪嫁仆人的儿子,自小在府里当杂役,最是可靠。
“把这三个月的账册都搬到我房里。”她指了指里间的书案,“马二,你去库房把去年的旧账也搬来,我要对着看。”
接下来三日,顾昭宁房里的烛火总亮到三更。
她伏在案前,左手翻着新账,右手比对旧账,马二在旁研墨,阿福替她换茶。
到第三日清晨,她终于在西庄的田租册里发现了破绽——同一块地,去年记的是“亩产一石二”,今年却成了“亩产一石”,而李管事报的租银却涨了两成。
“这里。”她用笔尖点着账目,“西庄的地去年发过虫灾,今年该减租才是,他倒敢涨。”
马二凑近看,倒吸口凉气:“怪不得老夫人说今年庄子上的米不够吃,原是被他贪了!”
阿福捏紧了拳头:“三姑娘,咱们把这些账册拿给老夫人看,看李管事还怎么抵赖!”
顾昭宁却摇了摇头。
她望着窗外摇晃的竹影,想起孙掌柜说的陈主事——若此时摊牌,李管事必定狗急跳墙,拉外朝的人来压。
她需要更扎实的证据,最好能让李管事的同党也牵扯进来。
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喧哗。
马二掀开门帘跑进来:“三姑娘,李管事在正厅宣布要修缮祠堂,说老夫人昨儿夜里念叨祠堂漏雨,他要亲自督办!”
顾昭宁放下笔,眼底闪过冷光。
祠堂修缮是个肥差,材料采买、人工费用,随便动动手脚就能贪个千两银子。
李管事选在这时候提,分明是想转移众人视线,把水搅浑,好掩盖账册里的窟窿。
“走,去正厅。”她理了理衣襟,“我倒要听听他怎么说。”
正厅里,李管事穿着簇新的青缎马褂,手里捏着张泛黄的地契,正说得唾沫横飞:“老夫人最是敬祖宗的,这祠堂的瓦当都裂了,梁木也朽了,若不赶紧修,万一塌了砸着牌位,那可是大不敬!”
老夫人坐在主位上,手里转着佛珠:“修缮是该的,可这差使...昭宁正管着中馈,要不还是她来?”
李管事立刻堆起笑:“老夫人,顾三姑娘年纪轻,这修缮要和木匠、瓦匠打交道,她一个姑娘家多有不便。老奴干了二十年管家,这事儿交给我,您放心!”
顾昭宁站在廊下,望着李管事脸上的得意。
她知道,他这是算准了她会反对,好借“不敬祖宗”的名头压她。
可他没想到,她正等着这个机会——修缮工程的每一笔开销,都得经她的账房过目,到时候他贪了多少,她能算得更清楚。
“老夫人。”她款步进厅,朝老夫人福了福身,“祠堂修缮事关重大,我虽不懂土木,但管账总是会的。不如让李管事主理工程,我管银钱出入,这样双管齐下,既尽了孝心,又防着有人手脚不干净。”
老夫人眼睛一亮,拍了拍她的手背:“昭宁想得周全。就这么办,银钱由你管,工程由李管事督着。”
李管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攥着地契的手青筋直跳,却又不敢在老夫人跟前发作,只能干笑着应了。
出了正厅,马二凑过来:“三姑娘,您这是要借修缮抓他的把柄?”
顾昭宁望着前院正在搬木料的工匠,嘴角勾起抹淡笑:“他要唱戏,我便给他搭台。等戏唱到精彩处...总得有人唱压轴。”
第二日清晨,祠堂前搭起了脚手架,木匠的斧凿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顾昭宁站在廊下,看着马二拿着账本跟在工匠后头记录木料数量,眼底映着晨雾里晃动的人影——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