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灵堂挂满了白幡,纸钱烧过的烟火气混着浓重的脂粉味,呛得人想咳嗽。
顾昭宁一身素缟,迈过门槛时,脚底被地上的纸灰垫得软绵绵的,像踩在烂泥里。
殿内哭声一片,几个低位嫔妃跪在地上,帕子捂着脸,不知是在哭淑妃,还是在哭这深宫里那点兔死狐悲的将来。
她走到棺椁前,目光落在淑妃脸上。
人死灯灭,淑妃平日里总是愁眉紧锁,如今躺在那儿倒是舒展了。
只是那脸上的妆画得太厚,惨白的粉底上抹了两坨极不自然的胭脂,像是个纸扎人。
“入殓的嬷嬷说,娘娘走得急,脸色不好看,特意多上了些妆。”旁边的掌事太监哈着腰解释,额头上全是汗。
顾昭宁没应声,只是伸出手,似乎要替淑妃理一理领口的衣襟。
指尖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极快地在淑妃冰凉的手背上掠过。
指甲盖泛着诡异的青灰,那是怎么盖都盖不住的颜色。
她眼神一凝,顺势又在那领口处停了停,借着身形的遮挡,目光如针般刺向淑妃唇角。
即便胭脂再厚,唇缝里那丝紫黑色的淤血依旧触目惊心。
心疾?
这分明是中毒,且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顾昭宁收回手,接过素心递来的帕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转身时,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身侧的一名老太医能听见:“别急着封棺。这尸身,太医署得重新验,尤其是胃脘和喉舌。”
老太医身子一抖,抬头撞上皇后那双幽沉的眸子,到了嘴边的推脱生生咽了回去,只哆嗦着应了声是。
回到凤仪宫,顾昭宁连口热茶都没喝,直接让人搬来了尚宫局的赏赐记档。
几大箱子册子堆在案头,翻书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昭宁一目十行,手指在发黄的纸页上划过,最后停在了并不起眼的一行小字上。
“承平十七年冬至,慈宁宫赏沉水香两盒。”
“承平十八年冬至,慈宁宫赏沉水香两盒。”
“承平十九年……”
连续三年,年年不落。
“去查这香。”顾昭宁把册子合上,指尖在封皮上点了点,“这东西名字雅致,只怕里面掺了要命的作料。”
不多时,内廷监察司的消息便递了回来。
那沉水香里掺了微量的“断魂草”,若是单用无妨,可若常年累月地吸入,毒素入骨,一旦受惊或是情绪剧烈波动,便是神仙难救的心悸暴毙。
好一个“心疾”。
顾昭宁捏着那张薄薄的验毒单子,转身去了御书房。
萧承煜正对着满桌奏折发火,见她进来,强压下怒气:“淑妃的事,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也没看出来。”顾昭宁将单子放在御案上,语气平缓,“太后这手笔埋得深,若非淑妃昨日受了惊吓毒发,恐怕再过两年,她也是个‘自然病故’的下场。”
萧承煜扫了一眼,眼中杀机毕露:“朕这就下旨,封锁慈宁宫!”
“不可。”顾昭宁按住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让暴怒的帝王稍稍冷静了些,“此时发难,太后大可推说不知情,甚至随便推个宫女出来顶罪。陛下要的不是一只替罪羊,是连根拔起。”
“那依你之见?”
“打草惊蛇。”顾昭宁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我去慈宁宫坐坐。她若心里没鬼,自然坐得住;若是慌了,这尾巴也就藏不住了。”
慈宁宫里地龙烧得极旺,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
太后靠在软榻上,手中转着一串佛珠,眼皮都没抬:“皇后若是为了淑妃的事来,哀家知道了。人各有命,也是她福薄。”
顾昭宁坐在下首,手里捧着茶盏,并不急着喝,只是轻轻吹着浮沫:“母后说得是。只是臣妾方才去灵堂,闻着那味儿有些冲。倒是想起淑妃生前最爱用母后赏的沉水香,那味道清幽,若是能在那边也点上一些,想来她走得也能安心些。”
“啪嗒”。
太后手里转动的佛珠猛地停住,两颗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香……用完了吧。”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阴沉如鹫,“都是些旧物,不吉利,烧了便是。”
“也是。”顾昭宁笑得温婉,放下茶盏,“太医说,那香里似乎有些别的讲究,臣妾也不懂。既是母后说不吉利,那便不点了吧。”
她起身行礼,仪态万方地退了出去。
顾昭宁前脚刚出慈宁宫大门,后脚太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便瞬间垮了下来。
她死死盯着那扇晃动的门帘,声音尖利:“快!把库房里剩下的那几盒香处理掉!还有……那个箱子,连夜送出宫去,交给李慎言!”
冬夜的风雪极大,掩盖了一切声响。
三更时分,凤仪宫的侧门被轻轻叩响。
周怀礼一身夜行衣,肩头落满了雪,怀里抱着一只紫檀木的盒子。
他进门时带进一股寒气,顾昭宁却觉得这冷意让人清醒。
“娘娘料事如神。”周怀礼将盒子放在桌上,声音低沉,“太后宫里的那个老太监想走夹道把东西运出去,被咱们的人截下了。”
顾昭宁伸手打开盒子。
里面除了那几盒未开封的沉水香,最底下还压着一封密函。
信封上没有字,火漆封口是个模糊的狼头图腾。
她拆开信,展开那张在此刻重若千钧的纸。
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赫然是兵部尚书李慎言的笔迹,而内容更是让顾昭宁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哪里是什么后宫争宠的把戏。
信中密密麻麻列着的,是京郊大营的布防图,以及一行触目惊心的字:“待东宫复位,必清君侧,肃朝纲。”
东宫复位。
他们要扶持的,不仅仅是太后的侄女上位,更是要借着废太子的名义,把萧承煜从那把龙椅上拉下来!
顾昭宁看着那份密函,轻轻叹息,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幽冷:“原来她早就不只是想扶持侄女为后,而是要改天换地。”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扇。
风雪扑面而来,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
这盘棋,终于到了收官的时候。
“周怀礼,备轿。”
顾昭宁回过头,将那封密函收入袖中,眼中再无半点温婉,唯余一片肃杀。
“去哪?”
“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