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把湖蓝缎子送进李贵妃宫里的第三日,侯府角门的狗突然在半夜狂吠。
她披着夹袄推开窗,正看见阿福像只狸猫似的蹲在院墙上,手里攥着半截带泥的麻绳——那是翻墙用的家伙什。
西跨院的葡萄架下新挖了个土坑。阿福顺着梯子溜下来,鞋尖还沾着冻土,小的扒开看了,埋着半块碎瓷,上头有字烧痕。
烛火在铜烛台里晃了晃,顾昭宁把碎瓷片对着光。
釉色是宫里御窑的月白,字笔画生硬,像是匆忙刻上去的。
她想起前日李贵妃宫里回礼的蜜饯匣子,金丝楠木盒底也压着同样釉色的茶盏——原是借送炭的名义,往侯府埋了标记。
把土填回去,撒把花椒。她将碎瓷收进妆匣最底层,再让门房的老周头,明儿起在门口支个茶摊。春桃正绞着热手巾,闻言抬头:姑娘是要......
支茶摊不是为卖茶。顾昭宁接过手巾,擦手的动作顿了顿,是让往来的人都知道,侯府的门房里有个耳背的老周头,最爱跟人唠嗑。春桃眼睛一亮,到底没再问,转身去交代下人们。
这夜顾昭宁睡得极浅,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前院传来喧哗。
她披了件鹤氅出去,正见老周头拎着半块锅盔追着个穿灰布衫的小子跑:小崽子偷茶盏!
我这茶摊才支了半日——那小子跑得踉跄,怀里掉出个蓝布包,滚出几颗红珊瑚珠子,在青石板上蹦得叮当响。
顾昭宁蹲下身捡起珠子,珊瑚表面的划痕还新鲜。
她抬头时正撞进老周头的眼神——那抹浑浊里藏着的锐光,分明是早有准备。
送官府吧。她把珠子递给跟来的管事,就说侯府逮了个采买的蟊贼。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赵公公的尖嗓子隔着影壁飘进来:顾姑娘接旨——陛下召您即刻入宫,御书房议事。
御书房的炭火烧得正旺,顾昭宁跟着赵公公跨进门时,正看见萧承煜站在案前,手里攥着份军报。
杨大人等几位重臣立在左侧,朝服上的补子被炭火映得发亮。
见她进来,萧承煜抬了抬下巴,赵公公立刻搬来绣墩:顾姑娘坐近些,陛下正说赈灾的事呢。
去年黄河决堤,豫南七县颗粒无收。萧承煜将军报往案上一掷,目光扫过众人,户部报上来的赈灾粮数目,比实际缺口少了三成。杨大人咳嗽一声:陛下,各地粮仓本就......
杨卿是想说,各地粮仓早被蛀空了?萧承煜的指节敲在案上,朕昨日收到密报,江南转运使私扣的粮船,船底夹层里藏着李贵妃母家的标记。
顾昭宁的指尖在绣墩扶手上轻轻一扣。
她原以为李贵妃的手只伸在后宫,没想到竟连军粮都敢染指。
杨大人的朝靴在地上蹭了蹭,正要说话,萧承煜却转向她:顾卿怎么看?
赈灾如救火。顾昭宁起身,声音清凌凌的像敲冰,若等查清楚是谁扣了粮,豫南的百姓怕是要啃树皮了。
臣女倒有个法子——把各地士绅的捐粮记录刻在石碑上,立在县衙门口。
捐一石粮刻一个名字,捐十石刻一行字。她顿了顿,百姓记不住官印,但记得住乡邻的名字。
萧承煜眼里闪过笑意:以民督绅他转头对杨大人道:就按顾卿说的办,三日内把刻碑的匠人发到豫南。杨大人喏了一声,退到一旁时朝顾昭宁微微颔首。
重臣们鱼贯退出后,御书房里只剩两人。
萧承煜绕过案几,替她添了盏茶:前日侯府的茶摊,支得妙。顾昭宁心口一跳——原来他连这个都知道。李贵妃的人在侯府埋标记,臣女不过是......
不过是借茶摊的嘴,把顾昭宁是个爱听家长里短的传出去。萧承煜替她把话说完,这样她就不会防着你,反而觉得你不过是个会算宅斗账的庶女。他的指尖划过案上的《治家要略》抄本——那是顾昭宁前日呈上来的,朕昨日翻了半宿,你母亲写的家有外侮,先稳内宅,倒像在说如今的朝局。
话音未落,御书房的门一声被推开。
李贵妃穿着月白锦缎斗篷,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出清脆声响。
她扫了顾昭宁一眼,嘴角扯出半分笑:陛下倒是好兴致,跟个侯府庶女说什么朝局?
顾昭宁的后颈微微发紧。
她看见李贵妃鬓边的珍珠步摇在晃动,那是前日自己送的湖蓝缎子裁的衬里——原来这女人连回礼都要踩上一脚。
贵妃来得巧。萧承煜端起茶盏,指节在杯沿敲了敲,顾卿刚献了赈灾良策,正说要请你帮忙呢。李贵妃的脚步顿住,眼里闪过疑惑:臣妾能帮什么?
豫南的石碑要刻名字,总得有个德高望重的人题首。顾昭宁垂眸理了理衣袖,贵妃娘娘素日最怜百姓,由您题福泽万民四个字,最是妥当。
李贵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原想借出身压顾昭宁一头,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题字是露脸的事,若推辞便是不怜百姓;若应下,那石碑上可就永远刻着她的名字,往后粮款若有差池,第一个被百姓戳脊梁骨的就是她。
陛下,臣妾身子有些乏......
贵妃这是不愿意帮朕?萧承煜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前日你还说要替朕分忧,怎么今日就推三阻四?
李贵妃的脸白了又红,最后勉强扯出个笑:臣妾自然愿意。
那......那题字的事,臣妾明日就着人去办。她转身时斗篷带起一阵风,案上的军报被吹得翻页,恰好露出李记粮行四个字。
顾昭宁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消失在门后,才轻声道:谢陛下解围。
朕可没解围。萧承煜重新坐回龙椅,目光灼灼,是你自己把局做死了——她若敢再动赈灾的心思,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淹了她的寝宫。
从御书房出来时,暮色已经漫进宫墙。
顾昭宁踩着青石板往宫门口走,耳尖还响着萧承煜最后那句话:明日朕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你随朕一道。
她摸着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李贵妃方才甩袖时撞在案角崩裂的,裂痕里还嵌着半粒金粉。
风卷着残雪扑在脸上,她忽然想起前日收到的纸条:小心东边的风。
东边的风,此刻正从李贵妃的寝宫方向吹来。
顾昭宁裹紧斗篷,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宫灯拉得老长——这风里藏着的,怕不只是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