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深陷于自我意识深渊的陆忆昔,在那片由无尽悲愤与绝望构筑的混沌中,恍惚间,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旋律。
是那首歌谣……
是年幼时,每当夜深人静、被梦魇惊扰,父亲总会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用那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哼唱的歌谣。
那时的她,总是不解,为何父亲的歌声里总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哀伤,为何哼唱间,他时常会别过脸去,偷偷抹去眼角的湿润。
如今,亲身走过了那段被尘封的、血泪交织的历史,看尽了爱恨情仇与无可奈何,她终于明白了——那歌声里,藏着他此生都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藏着他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作他人妇的锥心之痛,藏着他所有迟来的、再也无人倾听的深情与遗憾。
不……我不能就这样沉沦!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猛地从她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
我要报仇!所有伤害过母亲、算计过陆家、践踏过我们命运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这坚定的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惊雷,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她意识周围的浓重迷雾与绝望。
一刹那!
原本支离破碎、不断崩塌的梦境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凝固、修复!剥落的记忆碎片倒飞而回,扭曲的空间被迅速抚平,所有停滞的人和物重新拥有了色彩与轨迹,一切都被拉回了原有的轨道!
现实世界,禅房内。
陆忆昔额头之上,那盏原本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引魂灯,猛地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色光华!灯芯剧烈地闪烁、跳跃,仿佛被注入了磅礴的生机!
“呃……”慕白闷哼一声,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松懈,整个人如同虚脱般,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还好……总算是……救回来了……
与此同时,床榻之上,昔儿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那眼底不再是迷茫与痛苦,而是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
“我要报仇——!”
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志,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禅房之中。
随后,昔儿眼中的凌厉光芒缓缓收敛,意识彻底回归,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悠悠转醒。
三个大男人不约而同的一起扑到床边。“昔儿昔儿……你醒了?”
意识,如同沉溺在深海中许久,终于挣扎着浮出了水面。
昔儿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瞬间怔住,思绪一片混沌。
舅舅?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眼神虽然依旧带着些微的滞涩,却不再是那种彻底的浑噩与空洞。他不是应该……是那个被折磨得失去神智的“药人”吗?
还有……季泽安和北堂少彦?他们怎么会站在一起?两个大男人,竟然都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甚至……季泽安的鼻尖还悬着一点狼狈的晶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白……他居然毫无形象地直接坐在地上?他那身纤尘不染的僧袍呢?他那刻在骨子里的洁癖呢?
等等……这房间……
昔儿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熟悉的檀香,简单的陈设,墙壁上悬挂的“禅”字……
这是……禅房?
我……回来了?从那个光怪陆离、撕心裂肺的梦境里……回来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求证的目光投向在场唯一可能给出答案的人,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微颤:
“我……我回来了?”
慕白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混杂着疲惫、责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声音也有些发虚:“是,你回来了。你差点……就永远回不来了。”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我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精纯的法力如同无形的丝线,悄无声息地探入我的体内,谨慎地游走着,似乎在急切地探查着什么。
我心中一紧,猛然想起他之前的严厉警告,刚到嘴边的那无数疑问——关于梦境,关于看到的一切,关于那些颠覆认知的真相——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不能说。
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我将那翻江倒海般的疑虑与震撼,死死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压回心底的最深处,仿佛它们从未升起过。
“可我……我还没看完!”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未褪的惊悸与一丝执拗向他抗议。
慕白闻言,险些被这话气得七窍生烟。他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后怕:
“还看?!就凭你那点心性,那点承受能力?!你再多看一刻,我们所有人,连同这方天地,都得给你陪葬!”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气血,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两天!你在溯洄镜中待了两日,该看的,想必已看得八九不离十。剩下的迷雾……就靠你们自己的双脚,去踏入现实,亲手揭开吧!”
“咕噜噜——”
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腹鸣声,从我空瘪的肚子里清晰地传了出来。瞬间,三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让我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刚想趁机问问慕白,我不在的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他们三个之间……有种诡异的熟稔?
“昔儿,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吃完再说。”北堂少彦说着,俯身就想将我抱起来。
“等等!”季泽安立刻出手阻拦,横在中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昔儿是我女儿,要带也是我带她走。”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又被另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抢了过去,紧紧箍在怀里——是舅舅陆安炀!
“侄女……我的。救染溪……她快撑不住了……打死你们,抢侄女。”他逻辑混乱地宣示着主权,眼神却异常执着。
得,又来一个抢“女儿”的!季泽安在一旁,白眼都快翻到天际去了,满脸写着“这都什么事儿”。
最后还是慕白看不下去了,捏着眉心,无奈地唤来小沙弥,直接在禅房外的石桌上摆开了一桌清淡却精致的素食。
我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立刻埋首其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仿佛这样才能填补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空虚。一边吃,我一边悄悄抬起眼皮,偷偷观察着眼前这三个气氛微妙的大男人。
嘶……
这感觉不对啊……
我偷偷朝慕白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果然! 北堂少彦重生了,季泽安也知晓了一切前因后果!
就在这时,慕白像是为了预防接下来的混乱,抢先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都别问。她在溯洄镜中所见的一切,半个字都不能由她亲口说出。你们只能自己去查证。若她泄露天机,结果依旧——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拉回大婚当日,循环往复。”
这严厉的警告如同一道禁言咒,让原本摩拳擦掌、有千百个问题要问的三人,瞬间同时闭上了嘴,只是眼神中的探究与急切几乎要化为实质。
寂静只维持了片刻。
季泽安用手肘擦了擦嘴角,脸上突然扬起一抹混合着精明与痞气的笑容,他凑近慕白,用肩膀撞了撞他:“喂,老秃驴。你的规则是说——昔儿‘看到’的所有事情,都不能由她‘亲口说出口’。是这意思吧?”他特意加重了“看到”和“亲口说出口”这几个字。
慕白蹙眉思索片刻,觉得这话并无漏洞,便点了点头。
一见慕白点头,季泽安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几乎要咧到耳根,他猛地一拍慕白的肩膀,声音带着发现了宝藏般的兴奋:
“哈哈哈!那我再问你!你的规则里,只说了她不能‘说’,可没规定——‘不许别人问’,也不许她‘点头’或者‘摇头’,对不对?!”
尼玛!
慕白闻言,整个人瞬间僵住,额头仿佛有无数道黑线垂下,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
这……这混账东西!竟然还能如此钻天道的空子?!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季泽安的逻辑……竟让他一时之间,完全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反驳!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季泽安那副“我可真是个天才”的流氓得意嘴脸,气得胸口发闷,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一边小口吃着素斋,一边抬眼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人,试探着轻声问道:“所以……现在,你们大概都知道了?”
季泽安与北堂少彦对视一眼,神情复杂地同时重重颔首。一旁的陆安炀虽然懵懂,却也跟着他们,学着样子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跟随。
“昔儿,”北堂少彦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托付,“你知道的远比我们更多,更详尽。接下来……我和你义父,”他看了一眼季泽安,后者虽未言语,却也默认了这个说法,“我们都听你的。我们三人,一起为你母亲报仇,将她救回来!”
“还有我!还有我!”陆安炀急切地插话,挥舞着手臂,话语虽依旧混乱,决心却无比清晰,“舅舅!救昔儿!救染溪!还有我!”
“好,”我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慕白,“趁着慕白前辈在此,有些事,我需要确认。”
季泽安立刻会意,毫不客气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慕白的小腿,带着几分江湖痞气说道:“老秃驴,规矩我们懂。这样,待会儿我们问,若是触及天机、不能说的,你就咳嗽一声。若是无妨,你就当没听见,装聋作哑,行不行?”
慕白眼皮都未抬,依旧保持着打坐调息的姿态,但这份沉默,已然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季泽安得到信号,立刻转向我,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最深处、几乎让他灵魂颤抖的问题,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染溪……她是不是……没死?”
我的心猛地一揪,脑海中瞬间与嫣儿交换了意见。根据我们在梦境中看到的时间线推算,此刻的母亲,应当尚未遇害,只是不知被囚禁在何处,正承受着苦难。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对着季泽安,清晰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点头了!她点头了!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如同在死寂的黑暗中投下了一颗燃烧的火种!
季泽安和北堂少彦两人浑身剧震,瞳孔因巨大的狂喜而扩张。一直以来强撑的镇定与冷静瞬间瓦解,两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竟在这一刻,无法自控地红了眼眶,泪水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失而复得的庆幸,无声地滑落。
染溪没死!
她真的还活着!
这个确认,瞬间点燃了他们眼中近乎熄灭的火焰,也为这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照进了第一道名为“希望”的曙光。
陆安炀歪着头,像孩童般吮吸着手指,天真又残忍地重复着那个事实:“妹妹……本来就没死啊。药人……很痛的。她……快撑不住了。”
“行了行了!你闭嘴吧!”季泽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这个傻子,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模糊的话,关键信息一点也说不明白。若非看在他是染溪亲哥哥的份上,他真想揪着这人的衣领让他清醒一点。
北堂少彦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小心翼翼地,几乎带着祈求的语气再次开口:“那……染溪她……究竟在哪里?”
然而,不等我做出任何表示,陆安炀又抢着开口,破碎的词语艰难地拼凑着可能的线索:“大……大房子……山谷里……好多药池……很多人……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
“我求你了!祖宗!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季泽安几乎要崩溃,对着陆安炀低吼,对这个沟通不畅的“队友”感到深深的绝望。
我见状,只能对着北堂少彦,坚定地摇了摇头,表示我确实不知道母亲被囚禁的具体位置。
北堂少彦看到我的否认,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庆幸取代。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恐惧与压抑都吐出来,喃喃自语:“活着就好……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季泽安强行压下对陆安炀的火气,转向我,问出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声音紧绷:“你娘……她还有多少时间?”他的眼神死死锁住我,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我在心中快速与嫣儿核对了一下梦境中的时间线,然后,对着季泽安,清晰地点了四次头。
“四年……对不对?”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确认。
我再次郑重地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北堂少彦默默为我夹了一筷子清淡的菜,忽然觉得,那些盘根错节的疑问似乎都不再那么紧迫了。只要染溪尚在人间,昔儿安然归来,这便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昔儿,”他放下筷子,目光沉静地望向我,“你心中……是否已有了周详的复仇计划?或者说,你已经锁定了明确的仇人?”
我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摇了摇头。
计划,我心中已有雏形。但关于仇人……正如嫣儿在我脑海中提醒的那般,我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些潜藏在暗处的线索。最终的答案,仍需亲手揭开。
“那么,你需要我和你义父如何配合你?”北堂少彦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转头看向一旁闭目调息的慕白,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用眼神询问: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
慕白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已入定。我咽下口中最后一点食物,清了清嗓子,声音虽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我要监国之权,彻查大雍国库与天下赋税。”
我始终无法忘记嫣儿描述的,那密室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那些,都是未来安王用以叛乱的军饷基石,我绝不可能让他如愿!
北堂少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颔首:“好。莫说是监国,便是此刻要我退位让贤于你,我也绝无二话。”
别…… 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深宫牢笼,我可半点不想被困死其中。
随即,我看向季泽安,提出第二个要求:“第二,我要你手中所有的底牌,毫无保留。并且,必须严密监视残夜的一举一动。”
“监视残夜之事,在我来此之前,已然部署下去。”季泽安回答得干脆利落,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我满意地拍了拍吃得圆滚滚的肚子,站起身:“好了,眼下就这几件要紧事。你们先去办吧。我得回去好好补个觉,养足精神……” 我话锋一转,目光落回慕白身上,语气变得微妙,“……之后,还有一些佛法精要,需得向慕白大师好好‘请教请教’。”
慕白终于睁开眼,看向我,唇角牵起一丝了然于胸的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明白,此刻站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的,并非完全是陆忆昔。
而是借她之口,道出谋划的——陈霏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