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雾漫过足踝时,阿微听见了琴声。
那琴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银针,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她抬头望去,镜阵中央的高台上,盲眼乐师正垂首抚琴——月白广袖垂落,露出半截缠着粗麻的手腕,琴弦泛着暗哑的光,分明是用死者发丝编织的。
心烛奴。明镜的声音从雾中飘来,无瞳的眼窝对着阿微,他的《安魂曲》能震碎谎言。
你若有罪,镜中自显原形;若无辜......他顿了顿,神殿三百年未见过无辜者从命镜里走出来。
阿微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知道这琴音的厉害——前世替毒宗老祖宗解心蛊时,曾在古籍里见过记载:以百人魂血养三年的发丝为弦,每根弦都缠着未赎的罪。
琴音一起,说谎者的识海会被撕开,露出最隐秘的恶。
但她要的,正是这把的刀。
第一面铜镜泛起青光时,阿微的影子被吸了进去。
镜中场景骤变——是前世神医谷的演武场。
她站在自己十六岁的身体里,正握着药杵研磨冰蚕粉。
檐角铜铃叮咚,小桃捧着新采的雪魄花跑进来:师父!
大慈尊带着圣子殿的人来了!
阿微的呼吸滞住。
镜中的她抬头,正看见那个穿金丝圣袍的身影跨过门槛。
三百年前的细节突然清晰:他腰间挂着的翡翠念珠,每颗都雕着字;袖口金线绣的不是常见的莲纹,是...是药神谷的镇谷玄鸟。
药神谷私藏逆天道法。镜中大慈尊的声音与记忆重叠,本尊奉神殿之命,前来清剿。
小桃的雪魄花撒了一地。
十六岁的阿微冲过去护在药鼎前,却被圣袍下的银链缠住脖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只治病救人!
玄鸟图是谷主用命换的......
住口!镜中大慈尊的指尖弹出降魔杵,杵尖淬着幽绿毒光。
十六岁的阿微扑向药鼎时,他冷笑一声,银链骤然收紧——
镜中传来骨骼断裂的脆响。
阿微看着镜中自己的脖颈以诡异角度扭曲,血珠溅在玄鸟图上,将药神令三个字染得猩红。
这是你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明镜的声音像冰锥戳进识海,你怨恨神殿,怨恨大慈尊,所以化身灾星,要毁了这世间秩序。
阿微的指尖抵在镜面上。
镜中倒影突然开始重叠——火场里柳氏护着她的后背,灰裙童子咳血塞来的浊水,白首蹭她手腕的温度,还有昨夜柳氏塞给她的红绳,此刻正缠在她腕间。
秩序?她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三百年前,是神殿的秩序烧了药神谷;三百年后,是神殿的秩序要烧一个替全城百姓求平安的哑女。
镜阵突然震颤。
第二面铜镜泛起血光,映出阿微被押往净世池的画面——柳氏跪在阶前,白发被踩进泥里;灰裙童子的尸体被拖过青石板,血痕蜿蜒成一条红线;心烛奴的琴突然绷断一根弦,盲眼瞬间淌出血泪。
你在干扰明镜!明镜惊觉不对,掐诀的指尖开始发抖。
他能看见,阿微的识海里有团金光在翻涌,正将那些被她刻意掩埋的——替村妇接生的深夜,给乞儿喂药的清晨,用最后半颗丹药救回的雪豹——全部掀翻出来,在镜中织成一张光网。
第三面铜镜突然炸裂。
碎片纷飞间,阿微看清了镜中景象:是三百年前的深夜,大慈尊跪在药神谷密室里,对着玄鸟图磕头。
他手里攥着半块玉佩,与阿微腕间的字长命锁严丝合缝——那是她周岁时,被奶娘偷偷塞进行囊的。
原来你早知道。阿微笑了,血珠从嘴角滑落,你知道我是药神谷遗孤,知道玄鸟图里藏着起死回生的医术,所以你烧了谷,毁了图,还想让我死在净世池里,彻底断了神殿的隐患。
天图药鉴在识海深处发出清鸣。
阿微的眼底泛起星芒,那些被镜阵撕开的因果链突然连成线——灰裙童子咳血时,袖口露出的半枚铜铃,与三百年前替她挡刀的暗卫腰间的一模一样;心烛奴的琴箱里,塞着半张药方,是她前世给奶娘开的补心汤;连白首的项圈上,都刻着字的变形纹。
命运标注·反向推演。阿微低吟,药鉴的星纹从腕间爬上脖颈,原来你们都在等我醒来。
最后一面铜镜突然爆出刺目金光。
镜中景象不再是阿微的记忆,而是大慈尊的——他站在神殿密室,将玄鸟图投入火盆,嘴里念着:药神谷的医术能活人,也能乱天序。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火焰里,他的脸扭曲成狰狞的笑,等那小丫头死在净世池,这天下,便再无药神血脉。
哐当!
心烛奴的琴突然全弦崩断。
他踉跄着栽下高台,满眼的血泪滴在阿微脚边:三百年了......我每日弹《安魂曲》,是替他赎药神谷的罪。
可他根本没悔......
住口!明镜的法袍被气浪掀得猎猎作响,你敢质疑神殿?
我质疑的是你背后的人。阿微走向镜阵中心,每一步都踩碎一片镜渣,神殿要的是净化,可他要的是灭口。她转头看向台下,柳氏正被力士架着,却拼命朝她摇头——老妇的嘴型分明是。
但阿微笑了。
她想起沧夜在血池里说的八十九日足够了,想起灰裙童子塞来的纸条上大慈尊怕你醒来,想起天图药鉴觉醒时,因果链尽头那团翻涌的血雾——那是九幽魔尊的气息。
命镜照魂,照的是魂里的罪。阿微抬手接住一片镜渣,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可有些人的罪,藏在神殿的金漆之下,藏在《圣心录》的字缝里。她将带血的手按在最后一面未碎的铜镜上,照照你自己吧,首座大人。
镜中映出明镜的脸。
他无瞳的眼窝里,竟缓缓爬出黑虫——那是被大慈尊种下的蛊,专门吞噬人心的瞒天蛊。
不可能......明镜踉跄后退,撞翻了心灯,我是神殿首座,我信的是......
你信的是他给你的幻相。阿微的声音突然温柔,像前世给小桃敷药时的语气,就像我信过神殿会主持公道,像心烛奴信过《安魂曲》能赎罪,像灰裙童子信过递出的纸条能救我......她的目光扫过台下,灰裙童子正被拖走,血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红痕,我们都信错了人。
紫雾突然被风吹散。
晨光穿透镜阵,照在阿微染血的素衣上。
她望着神殿方向,那里有金光冲天而起——是沧夜的逆命烛烧穿了神殿的天机盘。
但我信对了一件事。阿微对着虚空轻笑,像是说给某个在九幽血池里的人听,我信,真相永远比谎言烫。
命镜突然发出轰鸣。
所有碎镜重新拼接,拼成一面巨大的照妖镜,镜中映出大慈尊的身影——他正站在神殿金顶,手里攥着半块与阿微相同的玉佩,脸上是惊恐到扭曲的表情。
原来你才是灾星。阿微望着镜中,一字一顿,以神之名行恶的灾星。
台下突然爆发出惊呼。
柳氏挣开力士的手,跌跌撞撞扑上来,将阿微护在身后——老妇的后背弓成前世火场里的模样,白发在晨风中飘得像面旗帜。
心烛奴爬到阿微脚边,将断弦的琴塞进她手里:这琴弦,是药神谷三百六十四位弟子的发丝。
求你......
我会。阿微接过琴,指尖拂过冰凉的发丝,我会让他们的名字,刻在神殿的碑上。
晨钟再次撞响。
这一次,钟声里混着破碎的金漆,混着《圣心录》的撕页声,混着无数香客的呐喊——他们举着香灰,举着药渣,举着被神殿烧毁的药方残页,朝镜阵涌来。
阿微望着台下的人潮,突然想起墙上刻的那些名字。
她摸出柳氏塞的红绳,系在琴头——那是母女连心的红绳,此刻正随着琴身轻颤,发出嗡嗡的鸣响。
命镜照魂。她举起琴,对着满场镜光,照的从来不是谁该被净化,而是谁在撒谎,谁在赎罪。
话音未落,天图药鉴的星纹突然贯穿全场。
所有铜镜同时亮起金光,将大慈尊的罪证投映在天空——玄鸟图的残页,药神令的碎片,还有那半块字玉佩,正静静躺在他的密室里。
台下传来山崩般的怒吼:杀了伪神!
阿微望着天空的投影,忽然觉得那些前世的痛——断筋的疼,火场的热,小桃攥着她的手渐渐冷去的触感——都变成了身上的铠甲。
她低头看向腕间的星纹,药鉴的声音在识海响起:命运标注完成,反向推演启动。
现在,她转头看向明镜,后者正跪在地上,无瞳的眼里终于流出泪来,该算算,谁才是该被净化的人了。
紫雾散尽时,一道黑影破云而来。
沧夜的玄色大氅猎猎作响,他落在阿微身侧,垂眸看向她染血的指尖,声音低哑:让你等久了。
阿微抬头,望着他眼底翻涌的血雾,突然笑了。
她将断弦的琴塞进他手里:替我弹首《安魂曲》?
这次,要弹给该赎罪的人听。
沧夜接过琴,指尖拂过死者发丝。
琴弦发出清越的鸣响,混着台下的呐喊,混着神殿金漆剥落的脆响,混着三百年前未散的冤魂,在玄天大陆的上空,织成一张照破虚妄的网。
命镜照魂,照见的从来不是罪,而是——
谁在以神之名,行恶;
谁在以弱之姿,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