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晨雾还未散尽,天问阁第八重门突然发出嗡鸣。
门扉上的青铜兽首双眼泛起血光,空中浮现一行古篆,像是被利刃刻进云层:“心无私欲者进,怀执念者亡。”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玄铁山庄的大公子。
他腰间悬着祖传玄铁剑,剑穗上还沾着昨夜庆功宴的酒渍——三日前他带人血洗了不肯交矿的山民村落,此刻正等着借天问阁的机缘再攀高位。
“什么心无私欲?不过是吓唬胆小鬼的把戏。”他大笑着踏步上前,玄铁剑在晨风中嗡鸣。
变故来得极快。
他刚触到门槛,七窍突然渗出黑血,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缩,不过眨眼工夫便成了具干尸,玄铁剑“当啷”坠地,在青石板上撞出刺耳的响。
围观人群爆发出惊呼。
“这是……”“天命考验?”“玄铁山庄那孽障,双手沾了多少人命!”
人群自动让出条道。
三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挤到最前面。
最小的那个怀里还揣着半块冷馍,是方才路过包子铺时,老板娘偷偷塞给他的。
“姐姐说,天问阁里有能救病孩子的书。”他吸了吸鼻涕,伸手碰向门扉。
门内传来机关转动的轻响。
三卷残卷裹着金光飞出,分别落进三个乞儿怀里。
《疫病防控十三策》的封皮被翻得卷了边,《草木赋灵术》的绢帛上还沾着草汁,最破的那卷《魂归引》,竟有半页是用树皮补的。
“阿微姐姐!阿微姐姐!”
小豆子的喊声响彻长街。
他跑得太急,发辫散开一半,手里举着从乞儿那里借来的残卷,墨汁还没干透:“治瘟病要先隔离!用艾草熏屋子!”他抄起墙角的浆糊桶,把药方往城墙根一贴,转头对围过来的游方郎中直晃脑袋,“你们看你们看,阿微姐姐写的字!”
穿粗布短打的老郎中眯眼凑近,手指颤抖着摸过“取苍术、贯众各三钱,水煮熏屋”的字迹。
他突然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二十年前我娘子就是染了瘟病没药医……”
“老周头你哭啥!”另个背着药箱的中年汉子拍他后背,眼眶却也红了,“现在有法子了!走,去城南药铺借笔墨,咱抄它个百八十份!”
人群像滚水般沸腾。
不到半日,“赤脚医盟”的木牌就挂在了城门口——是小豆子用捡来的木板刻的,歪歪扭扭的字上还沾着浆糊。
与此同时,凤知微与沧夜已站在天问阁第九重殿门前。
殿门是整块寒玉所铸,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
凤知微伸手时,沧夜的手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扣。
“我在。”他声音低得像山风,指尖寒意透过她的衣袖渗进血脉——这是他独有的安抚方式。
她回握他的手,推门而入。
殿中没有烛火,却亮如白昼。
一面巨镜悬浮在半空,镜面蒙着层灰雾,却挡不住其中翻涌的血色。
凤知微刚触到镜面,灰雾骤然散开。
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见初代玄天帝君跪在神殿使者面前,额头抵着地面,双手奉上刻满契约的玉板。
“只要能让凤家永掌皇权,升仙名额全归上仙。”他的声音发颤,眼底是近乎癫狂的贪婪。
她看见三百年前的镇北王,在“升仙大典”上被剥去血肉,魂魄被抽成丝线,汇入神殿方向的光团。
他死前的嘶吼穿透镜面:“这不是升仙!这是……”
她看见自己前世的徒弟,举着刀逼近时,袖中滑落半枚刻着神殿纹章的玉符。
“原来如此。”凤知微的指甲掐进掌心,“他们用‘天命’锁死人间,用‘升仙’吸干血肉,连医典传承都要镇压——就因为怕百姓太聪明,拆穿这骗局。”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她此刻的面容。
眼角的泪还未落下,眼底却燃着簇火,比沧夜魔焰里的赤金还要灼人。
“你说的天命,不过是用谎言堆出来的坟。”她对着镜子笑,笑声清凌凌的,像碎冰撞进玉壶,“我来,就是要挖了这坟。”
沧夜站在她身侧,望着镜中翻涌的血色,喉间溢出低低的笑。
他的指尖划过她发顶,魔纹在眼底若隐若现:“我陪你挖。”
同一时刻,城南演武场。
柳婆婆展开《抗秽录》的绢帛,银发被风掀起。
她面前围了百来个妇人,有卖菜的、缝衣的、带孩子的,此刻都挺直了腰杆。
“今日教你们认三种草——”她指着坛前的药篓,“艾草驱秽,薄荷清心,最要紧的是这株断肠草,”她捏起草叶,“取汁涂在戒指里,若有人要动你们……”
“大胆贱民!敢私设讲坛!”
三十个带刀官兵冲进来,为首的千总刀鞘撞得叮当响。
他的刀刚出鞘三寸,便觉手腕一麻——那戴黑色戒指的老妇正冲他笑,戒指上的鼠形纹路泛着幽光。
“放……放箭!”千总踉跄后退,可握弓的手早没了知觉。
羽箭“噗”地扎进泥里,倒比他的命令还先软了骨头。
柳婆婆弯腰拾起地上的刀,刀尖挑起千总的下颌。
“从前你们叫我们‘贱民’,”她声音洪亮,震得演武场的青瓦都嗡嗡响,“今天我们要做‘知命之人’!”
人群外,卖糖葫芦的老头偷偷把糖葫芦串往怀里藏——他兜里还揣着小豆子抄的药方。
隔壁米行老板擦了擦额头的汗,昨天他刚去肃清司投案,说这些年掺的石子够砌半堵墙。
不知谁先鼓起掌,掌声像星火,“噼啪”燃遍全场。
黄昏时,皇帝的暗卫摸进无名堂。
玉匣上还沾着龙涎香,打开却是枚青鸾佩——凤家嫡女的信物,早该在凤知微及笄日戴在她头上的。
血书皱巴巴的,字迹歪扭:“朕愿退位,只求保全性命。”
凤知微把玉匣扔进炭炉。
火焰舔过青鸾纹,金漆剥落的声音像极了前世医典被撕毁时的脆响。
“去回陛下,”她对缩在角落的太监说,“我不是来夺位的。”
太监缩着脖子退到门口,又被她叫住。
“告诉你们陛下,”她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契约副本,“从明天起,天下人的命,由天下人自己写。”
当夜,凤知微坐在无名堂屋顶。
月光漫过她的肩,把影子拉得老长。
小豆子抱着个陶壶爬上来,壶里是热好的杏仁茶:“姐姐,大家都问,接下来怎么办?”
她摸出断缘剑。
这把陪她两世的剑,此刻安静得像块黑玉。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剑脊上。
刹那间,剑鸣震天,整座帝都的地脉突然泛起青光——那是她用三年时间,在每口井里投的“净心露”,在每条巷子里埋的药阵,此刻全部激活。
所有喝过井水的人,所有踩过药阵的人,脑海中同时响起她的声音:“从今往后,你们的命,由你们自己写。”
九幽之巅,沧夜望着人间的光,唇角扬起极淡的笑。
他身后,万千魔将单膝跪地,魔焰映着他们发亮的眼睛——这一次,他们的王不再是孤家寡人。
仙界神殿深处,那只俯瞰人间亿万年的巨眼缓缓闭合。
殿内玉柱上的铭文突然裂开,碎屑簌簌落在铺着云锦的地面。
“……棋子,开始反噬棋手了。”
风卷着药香穿过长街。
凤知微望着满城灯火,把断缘剑收进剑鞘。
她跳上屋檐,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青瓦上,像只蓄势待发的鹰。
“该去尸油坊了。”她低声自语。
那里有最毒的腐草,最脏的药渣,却是炼制破阵丹的关键。
巷口的狗突然叫起来。
她顺着墙根往下溜,指尖擦过墙缝里的纸莲——不知谁新贴的药方,墨迹未干。
远处传来更漏声,四更将尽。
尸油坊的气味已经飘过来了,混合着腐叶与药香,像极了新生前的阵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