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的第三天,车队已过潼关。
秋色在这秦晋之交的山地间铺展开来,不再是江南那种婉约的、层林尽染的斑斓,而是一种粗粝的、近乎蛮荒的苍黄。山是秃的,岩是褐的,偶尔有几丛耐寒的灌木挣扎在石缝里,叶子也是灰扑扑的绿。官道被经年的车马碾得坑洼不平,车轮轧过时,车厢便跟着一阵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
沈砚靠坐在车厢左侧,一条腿曲起支着,另一条腿随意伸着,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晃动。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惹眼的玄青官服,穿着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棉布劲装,外罩同色斗篷,帽兜随意搭在肩后。墨刃横放在膝上,刀鞘被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发出单调的轻响。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从车帘缝隙漏进的几缕天光,切割着浮动的微尘。
冷月坐在他对面。
她也换了装束,不再是那身标志性的玄色官服,而是一身深青色的男式骑装——剪裁利落,腰束革带,长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绾在脑后,额前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微阖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但沈砚知道她没睡——她的呼吸太轻,太均匀,是那种武者特有的、时刻保持警觉的状态。
两人已经这样沉默地走了大半天。
自从离开京城,离开那场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谈话后,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变得极少。不是疏远,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需要时间来消化的沉默。有些东西太沉,沉到说出来都嫌重。
车队转过一道山隘,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浮现。城墙是厚重的土黄色,在秋日苍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沧桑。城楼上旌旗招展,隐约能看见巡逻兵卒的身影如蚂蚁般移动。更近些,是大片大片的农田,麦子已经收割,只剩下一茬茬枯黄的麦秆立在地里,像无数根插在大地上的残箭。
“青州。”沈砚忽然开口。
冷月睁开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秦地要塞,西接陇右,北临草原,南控巴蜀。”她的声音清冷平静,像是在背诵地理志,“民风彪悍,多豪强,多亡命,历来是朝廷的心腹之患。”
沈砚笑了笑,笑意里没什么温度:“雷大人给我们挑了个好地方。”
车队继续前行。离城门还有三里,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摊贩和行人。装束与京城迥异——男子多穿深色短褐,腰缠布带,裤脚扎紧,脚下是厚底麻鞋;女子则颜色稍鲜亮些,但也是窄袖束腰,头发或用布巾包裹,或编成粗辫垂在脑后。人人面上都带着一种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糙而警惕的神情,目光扫过车队时,锐利得像刀子。
“秦人尚武,重义轻生。”冷月看着窗外,“《史记》有载:‘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千年过去,此地民风,恐怕未改多少。”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路边一个卖羊肉汤的摊子旁,两个汉子不知因何争执起来,三言两语间已互相揪住衣领,拳头抡起,周围人不仅不劝,反而围成一圈,吆喝助威。直到巡街的差役提着水火棍过来,两人才骂骂咧咧地分开,却都没受什么伤——像是某种日常的、被默许的宣泄。
“的确不好管。”沈砚轻声说。
车队抵达城门时,已是申时末。
青州城的城墙比远处看起来更加高大厚重,墙砖是陈旧的青灰色,不少地方有修补的痕迹,显然是历经战火。城门洞幽深,顶部的拱券上刻着斑驳的“镇秦门”三个大字,笔力遒劲,风骨铮铮。
守门的兵卒验过文书,态度不算恭敬,也不算怠慢,只是公事公办地挥了挥手:“进吧。知府衙门在东大街。”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
城内的景象与城外又是不同。街道比京城狭窄,但更笔直,两边店铺林立,幌子在秋风里猎猎作响。卖羊肉泡馍的、卖油泼辣子的、卖臊子面的,浓烈的香气混合着羊膻味、辣子味、醋味,一股脑儿涌进鼻腔,呛得人想打喷嚏。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说话声、吆喝声、骡马嘶鸣声、铁匠铺的敲打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犷而旺盛的喧嚣。
沈砚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街面。
他看见挎着腰刀、三五一队巡街的捕快——脚步沉,眼神利,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看见蹲在街角晒太阳的老汉——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眯着眼打量车队,浑浊的眼里藏着精明。看见当铺门口讨价还价的商人——声音洪亮,手势夸张,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方脸上。
生机勃勃,却也暗藏机锋。
“比京城热闹。”沈砚评价。
“也更乱。”冷月接话。
车队穿过两条街,拐进一条稍宽的青石板路。两侧建筑明显规整许多,多是青砖灰瓦的院落,门楣上挂着某某府、某某宅的匾额。行人也少了,偶尔有轿子或马车经过,帘子都遮得严严实实。
前方,一座气派的府衙出现在视野里。
黑漆大门,铜钉密布,两侧石狮威猛狰狞。门楣上“青州府衙”四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门口已有十数人等候,为首的是个身穿绯色官袍、年约四旬、面白微须的文官,身后跟着几名青绿官服的属吏,再往后是两排衙役。
车队停下。
沈砚与冷月对视一眼,同时起身,掀帘下车。
脚踩在青石板上的瞬间,一股混着泥土、落叶和远处飘来的食物气息的风扑面而来,真实地提醒着他们——青州,到了。
“下官青州知府秦怀安,恭迎冷指挥使、沈副指挥使!”那绯袍官员快步上前,拱手躬身,态度恭谨却不卑微,“二位大人一路辛苦,下官已在衙内备下薄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冷月抱拳还礼:“秦知府客气。我等奉命而来,日后还需知府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不敢!”秦怀安连声道,侧身引路,“二位请!请!”
一行人步入府衙。
衙门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深幽。穿过仪门、大堂、二堂,绕过一片种植着松柏的庭院,最后来到后院的花厅。厅内已摆好两桌席面,主桌八位,副桌十二位,碗碟杯箸皆已齐备,几名丫鬟垂手侍立。
秦怀安请冷月与沈砚入主桌首位,自己陪坐下首,其余官员也依次落座。副桌坐的则是府衙的幕僚、书吏以及沈砚他们带来的亲卫队长等人。
席面是地道的秦菜。
大碗的羊肉,大盆的辣子,大碟的凉拌蕨根粉,大罐的稠酒。香气浓郁扑鼻,颜色红艳夺目,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秦怀安举杯起身:“二位大人远道而来,不辞辛劳,下官谨代表青州府衙上下,敬二位一杯!愿二位在青州大展宏图,肃清宵小,保一方安宁!”
众人纷纷举杯。
冷月以茶代酒,沈砚则端起那碗稠酒——色泽乳白,酒香醇厚,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先是微甜,继而一股热辣从胃里升起,直冲头顶。
“好酒。”他赞道。
秦怀安脸上露出笑容:“沈副使豪爽!这稠酒是本地特产,用糯米酿制,后劲足,但不上头。来,再满上!”
觥筹交错,气氛渐渐热络。
酒过三巡,秦怀安开始逐一介绍席上诸人。
“这位是同知周文渊周大人,”他指着坐在冷月下首的一位青袍官员。那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温和,举止儒雅,起身拱手时,袖口露出半截洗得发白的衬里,“周大人是本地人,在青州为官二十载,熟悉民情,二位日后若有不明之处,尽可询问。”
“周大人。”冷月微微颔首。
周文渊含笑还礼:“不敢。二位年轻有为,必能镇守一方,下官定当竭力配合。”
“这位是通判赵明德赵大人……”
“这位是卫镇抚使王彪王将军……”
“这位是户房主事刘永昌刘先生……”
一圈介绍下来,沈砚心里有了数。青州府衙的班子,文官以秦怀安、周文渊为首,武将则以卫镇抚使王彪为尊。王彪是个黑脸壮汉,四十出头,身材魁梧,坐在那里像座铁塔,席间话不多,但每次举杯都是一口干,酒量惊人。
至于副桌上那些幕僚书吏,看似低眉顺眼,实则眼神流转间,都在暗暗打量这两位京城来的“空降”官员。
酒酣耳热之际,话题渐渐放开。
“冷指挥使年轻有为,又是女子之身,能担此重任,实在令人敬佩。”周文渊捋须笑道,“只是青州不比京城,民风粗野,刑案多发,且多有悍匪流寇出没,冷指挥使还需多加小心。”
这话听着是关心,细品却有些意味深长。
冷月神色不变:“多谢周大人提醒。既食君禄,当担君忧。青州刑案再多,一件件查便是。”
“好气魄!”王彪忽然开口,声如洪钟,“冷指挥使这话对俺脾气!那些个贼厮鸟,就该一个个揪出来,砍了脑袋挂在城门口示众!婆婆妈妈的可不行!”
他说着,举起海碗:“来,冷指挥使,俺敬你一碗!”
冷月依旧以茶代酒,王彪也不介意,仰头咕咚咕咚喝干,碗底朝下一亮,豪气干云。
秦怀安笑着打圆场:“王将军是直性子,二位莫怪。不过青州治安,确实仰赖王将军麾下将士震慑。前月城南有马贼劫掠商队,王将军亲率骑兵追剿,三日往返三百里,斩首十七级,生擒八人,如今那些贼寇闻王将军之名,无不丧胆。”
王彪嘿然一笑,颇有得瑟。
沈砚把玩着酒杯,忽然开口:“王将军神勇,佩服。只是不知,这青州地界,除了马贼流寇,可还有什么……别的麻烦?”
席间微微一静。
王彪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看了沈砚一眼,又看向秦怀安。
秦怀安沉吟片刻,叹道:“不瞒沈副使,青州最大的麻烦,不在外,而在内。”
“哦?”沈砚挑眉。
“此地豪强林立,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秦怀安压低声音,“城西有张家,世代经营盐铁,家丁数百,与陇右马帮往来密切;城东有李家,垄断药材生意,与蜀中商会有姻亲;城南有刘家,控制漕运码头,手下船工苦力上千……这些豪强,表面遵纪守法,实则各有依仗,官府政令,往往出不了衙门。前几任指挥使,不是被他们拉拢腐蚀,就是被架空排挤,最后要么调离,要么……”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周文渊接口道:“秦大人所言甚是。这些豪强,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他们之间也互有联姻、交易,形成一张大网。官府办案,常常查到一半,线索就断了——不是证人突然改口,就是物证不翼而飞。难啊。”
他摇头叹息,一脸忧国忧民。
冷月安静听着,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众人。
她看见秦怀安眼中的无奈,周文渊脸上的忧虑,王彪眉宇间的暴躁,还有副桌上那些幕僚书吏彼此交换的眼神——有些是深以为然,有些是不以为然,还有些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一张网。
她心里默念。
从踏进青州城开始,他们就踏进了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密密麻麻的网里。这网里有权力的角力,有利益的纠缠,有千百年来在此地扎根的规则。而他们这两个外来者,是要撕破这张网,还是被这张网吞噬?
“多谢诸位大人提点。”冷月开口,声音清冷平静,“我等既来青州,自当恪尽职守。豪强势大,也要依法行事。律法如山,不容轻侮。”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清晰。
席间又是一静。
秦怀安干笑两声:“冷指挥使说得对,说得对!来,喝酒,喝酒!”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但底下那层暗流,却更加汹涌了。
宴席进行到戌时初,外间天色已完全暗下。花厅里点起了十几盏牛油大蜡,火光跳动,将人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沈砚已经喝了七八碗稠酒,面上微红,眼神却依旧清明。他斜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席间每个人,像是在看戏。
就在这时——
花厅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踉跄的脚步声,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呼喊:
“大人!秦大人!不好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砰”的一声,花厅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穿着绛紫色绸衫、头戴瓜皮小帽、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连滚爬爬扑进来,脚下一软,直接瘫跪在地。他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门外:
“死……死人了!醉月楼……绮罗姑娘……她死了!心……心没了!被人挖走了啊——!”
满堂死寂。
所有声音——劝酒声、谈笑声、碗筷碰撞声——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花厅里只剩下牛油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那龟公粗重惊恐的喘息。
秦怀安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周文渊捋须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温和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震惊?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王彪霍然起身,带倒了椅子:“你说什么?!绮罗姑娘死了?!”
“是……是……”龟公涕泪横流,“就在她房里……胸口一个大洞……心……心被挖走了!血……满床都是血啊!”
席间众人哗然。
“剜心?”
“又是剜心?”
“这……这是第几个了?”
低声的、压抑的议论嗡嗡响起,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不同程度的惊恐和不安。
冷月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
玄青色的骑装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那龟公:
“何处?带路。”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杂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严。
龟公被她目光一扫,浑身一颤,连滚爬爬起来:“在……在醉月楼……天字一号房……”
冷月已经大步向门口走去。
沈砚几乎同时起身。酒意在这一瞬间消散无踪,他的右手已按在墨刃刀柄上,眼神冷了下来。就在听到“心没了”三字的瞬间,右臂内侧那道潜藏的金纹,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刺痛!
像是某种预警,又像是某种共鸣。
他没有时间细想,紧随冷月身后。
经过秦怀安身边时,这位知府大人终于回过神来,慌忙道:“冷指挥使!本官立刻调集衙役捕快……”
“不必。”冷月脚步不停,“秦大人安排人手封锁现场,禁止闲杂人等进出。沈副使,我们先行一步。”
“是。”沈砚应声,与冷月并肩出了花厅。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散了厅内的酒气和喧嚣。夜空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将青州城笼罩在一片沉郁的黑暗里。
府衙外,亲卫队长已经牵来了马。
两人翻身上马,龟公也被拎上一匹老马,在前引路。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远远传开。
冷月策马疾驰,玄青斗篷在身后猎猎飞扬。她的侧脸在街边零星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像是冰雕成的。
沈砚与她并肩而行,侧目看了她一眼。
“来得真快。”他低声道。
冷月没有回头,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不是巧合。”
沈砚眼神一凝。
不是巧合。在他们抵达青州的第一天,在他们接风宴的当晚,就在这府衙之内,命案的消息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爆发。像是有人掐准了时间,算好了场合,要将这桩血案,狠狠砸在他们面前。
示威?挑衅?还是……下马威?
马蹄声更急。
前方,一片灯火辉煌的建筑群出现在街角。三层木楼,飞檐翘角,檐下挂满红纱灯笼,在风里摇晃着,映出一片暧昧而奢靡的光晕。楼前牌匾上,“醉月楼”三个描金大字,在红光里泛着妖异的光泽。
但此刻,楼前没有往日的丝竹喧闹,没有迎来送往的莺声燕语。只有一群惶恐不安的男女聚在门口,交头接耳,面色惊惶。几名龟公护院拦着门,不许人进出,自己却也瑟瑟发抖。
冷月与沈砚勒马停住,翻身下马。
“官……官爷……”一个老鸨模样的妇人战战兢兢上前,脸上脂粉被眼泪冲得沟壑纵横,“绮罗她……她真的……”
“现场在哪儿?”冷月打断她。
“天……天字一号……三楼最东头……”
冷月不再多言,径直踏入楼内。
沈砚紧随其后,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过大厅。那些姑娘、龟公、护院、客人,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不安,目光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楼梯狭窄,铺着已经磨损的红色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吸去了大部分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和酒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的甜腻。
三楼走廊尽头,一扇雕花木门虚掩着。
门缝里,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甜腥的血气。
冷月在门前停下,从怀中取出一双薄鹿皮手套,缓缓戴上。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戴好后,她抬眼看向沈砚。
沈砚点了点头,左手按上门扉,轻轻推开。
“吱呀——”
门轴转动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烛光涌出。
屋内的景象,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两人眼前。
(第三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