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压抑中缓缓放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也承载不起栖霞山庄这一夜的鲜血与沉重。聚英堂内的狼藉已被初步收拾,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那金褐色毒液诡异的腥甜气,却如同附骨之疽,久久不散。雷万霆的尸身已被白布覆盖,移至偏厅暂厝,那曾经象征着武林权柄的主位,此刻空荡得刺眼。
宾客们经过一夜的惊恐、猜忌和混乱,大多面色疲惫,眼神闪烁,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着,却再无前日的喧哗。岳松涛、余沧海、司徒雄等派掌门长老,面上沉痛,眼底却各藏心思,彼此间的戒备显而易见。报国寺玄慈方丈带领弟子诵经超度,梵音低沉,却难以抚平这满院的戾气与不安。鬼书生无尘的逃脱与关键乐师的失踪,像两把无形的匕首,悬在每个人心头。
孟开山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挺直如松的背脊微微佝偻,眼窝深陷,血丝遍布。他强撑着精神,指挥庄丁维持秩序,安抚宾客,处理善后,但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挫败,却如何也掩饰不住。
将主要事务暂时交代给得力手下后,孟开山将冷月和我请到了他的书房。这里陈设古朴,书香与墨香混合,与外面的血腥混乱隔绝开来。他屏退了所有仆役,亲自关上沉重的木门,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冷总捕头,沈……沈小友,”孟开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示意我们坐下,自己却站在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一夜之间,天翻地覆……雷大哥他……”他喉头哽咽,一时难以成言,重重叹了口气,才继续道,“阿福已然伏诛,算是给了雷大哥和英儿一个交代。但是……”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冷月,那里面不再仅仅是悲伤,更充满了历经风浪后的清醒与凝重:“老夫不是糊涂人。阿福是刀,但这把刀是谁递到他手里的?那‘失魂引’、‘七步金’,那精巧得匪夷所思的机关,那混在乐师中的内应,还有无尘那小贼恰到好处的煽风点火……这一切,绝非一个心怀怨恨的老仆所能策划。这背后,定然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在搅动风云!”
冷月端坐着,肩头的伤让她无法完全放松,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孟前辈所言极是。此案看似了结,实则刚刚开始。凶手利用阿福的私仇,目标却直指栖霞山庄乃至整个江南武林的稳定。其心可诛,其志非小。”
“是啊……”孟开山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无尘逃脱,乐师失踪,线索似乎又断了。但老夫总觉得,他们不会就此罢手。这栖霞山庄,经此一劫,已是风雨飘摇。而敌暗我明,下一次,他们又会从何处下手?”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沉默片刻,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转身走回书案,打开一个隐蔽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枚物件。
那是一枚沉甸甸的铁令,通体黝黑,触手冰凉,上面刻着“三江”两个古篆大字,下方浮雕着一只猛虎盘踞于波涛之上的图案,虎目炯炯,不怒自威。铁令边缘已有磨损,显然年代久远。
“这是‘三江虎踞令’。”孟开山将铁令郑重地递到冷月面前,神色肃穆,“此令乃昔年雷大哥与老夫,连同三江水道上几位过命的老兄弟共同铸就,凭此令,可调动三江水道沿途所有与栖霞山庄有旧的码头、货栈、船帮势力,获取情报,寻求必要的援助。”
他目光恳切地看着冷月:“冷总捕头,老夫深知六扇门规矩,本不该以此俗物相托。但如今形势危急,敌踪诡秘,江湖势力盘根错节,单凭六扇门明面上的力量,恐怕难以触及核心。老夫……恳请冷总捕头,收下此令!继续追查下去!揪出那真正的幕后黑手!为了雷大哥,为了英儿,也为了这江南武林,不至于陷入更大的动荡与血腥!”
冷月看着那枚沉甸甸的铁令,没有立刻接过。她深知这枚令牌的分量,它代表的不仅是信任,更是巨大的责任和随之而来的风险。卷入江湖帮派势力的旋涡,往往比面对明刀明枪的敌人更加复杂危险。
她的目光与孟开山对视片刻,又微微侧首,扫了我一眼。
我立刻挺了挺腰板,虽然心里对这烫手山芋似的令牌有点发怵,但脸上还是挤出一副“舍我其谁”的表情:“冷捕头,孟老哥说得在理啊!那帮龟孙子躲在暗处放冷箭,咱们不能按常理出牌!有了这令牌,好歹在江河水道上能多几条眼线,多几分把握!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沈砚第一个不答应!”
冷月沉默着,书房里只剩下三人轻微的呼吸声。窗外,隐约传来庄丁收拾残局的声音和远处宾客的低语。
终于,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枚“三江虎踞令”。令牌入手,冰凉的触感和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指尖微不可察地收拢。
“孟前辈放心。”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案牵扯甚广,已非山庄私怨。于公于私,六扇门都不会置之不理。这枚令牌,我暂且收下,作为追查线索之用。一俟案情明朗,幕后元凶伏法,定当原物奉还。”
孟开山见她收下令牌,脸上紧绷的肌肉稍稍松弛,长长舒了一口气:“有冷总捕头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山庄遭此大难,需得闭门整顿,安抚人心。对外,老夫会宣称凶手已伏诛,案情已了,以期稳住局面。暗中的调查,就全赖冷总捕头和沈小友了!”
他又详细交代了几处与栖霞山庄交厚、可能提供帮助的三江水道势力据点,尤其提到了松林镇的“林氏货栈”,掌柜林老西为人谨慎,消息灵通,或许能有所助益。
离开书房时,天色已然大亮,但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天地间一片晦暗。山庄内的气氛依旧压抑,白幡已然挂起,哀乐隐隐。
冷月将铁令仔细收好,翻身上马。残鸢剑挂在鞍侧,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她回头望了一眼栖霞山庄那气势恢宏却在晨曦中显出几分颓败的轮廓,目光最终落在我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走吧,”她一抖缰绳,“先去松林镇,找那个林掌柜。怒蛟帮的漕船,或许就是那些不该出现之物的运输渠道。”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敲破了山庄清晨的死寂。局,似乎散了。但握在手中的铁令,却预示着更深的暗潮,已在三江之水之下,汹涌流动。新的征程,始于这座被悲伤和阴谋笼罩的山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