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那道玄色的背影,跟着墨痕那抹温润的青衫,消失在通往天工阁偏厅的回廊尽头。空气里弥漫的铁腥、煤灰和汗水的混合味儿,似乎都因那场对峙而凝滞了几分。欧冶风被两位老工匠搀扶着离去时,那灰败的脸色和剜向墨痕背影的、复杂如乱麻的眼神,沈砚瞧得真切。
啧,这师徒俩的戏,可比茶馆里的评书有意思多了。
脸上那点看热闹的兴致瞬间收敛,换上一种没见过世面、又透着点市侩精明的土鳖笑容,沈砚搓了搓手,像条滑溜的泥鳅,一头扎进了旁边那片喧嚣震天的“打铁地狱”之中。
巨大的工棚鳞次栉比,几十座熔炉如同烧红的巨兽内脏,喷吐着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黑烟。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肌肤上油汗交织,在炉火映照下闪闪发亮。铁锤砸在通红的铁胚上,迸溅出刺目的火星,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震得脚下地面微微发颤,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金属轰鸣,吵得人脑仁嗡嗡作响。
“哟!小哥,好手艺啊!这刀口淬得,啧啧,跟镜子面儿似的!”沈砚凑到一个正将一柄长刀浸入水槽的年轻学徒身边。水汽嗤啦一声腾起老高,学徒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和水汽,露出点憨厚的得意。
“那是!俺们欧冶谷的淬火,讲究的就是个火候!差一分都出不来这寒光!”他嗓门挺大,试图盖过噪音。
“厉害厉害!”沈砚竖起大拇指,顺手从怀里(其实是从醉仙楼顺来的)摸出几个油纸包着的酱肉粒递过去,“来,垫垫!这活儿看着就费力气!”
学徒眼睛一亮,左右看看没人注意,飞快地接过去塞进嘴里,含糊道:“谢…谢老哥!”
“哎,听说谷里几位大师傅都闭关搞大活儿呢?”沈砚凑近点,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兮兮的向往,“啧啧,这阵仗,肯定是要出神兵利器吧?在哪个炉头搞啊?咱这种小人物,能远远瞅一眼开开眼不?就一眼!”
学徒嚼着肉,闻言脸上那点得意淡了,眼神有点闪烁:“大师傅们…都在‘千机阁’那边,墨痕师兄亲自守着,闲人免近的。别说瞅了,靠近都不行!规矩严着呢!”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不过…冯铁手师傅他们闭关前,好像都出去过一趟,说是找什么…特殊的矿样?反正神神秘秘的。”
出去了?闭关前离谷? 沈砚心里记下一笔。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沈砚打着哈哈,又摸出几个铜板塞他汗湿的手里,“小哥帮帮忙,指个方向就成,绝不靠近!回头请你喝酒!”
学徒捏着铜钱,脸上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把钱塞回给他,语气带着点无奈和敬畏:“老哥,不是钱的事。墨痕师兄盯得紧,真不敢。您…您还是去别处看看吧。”说完,赶紧埋头继续摆弄他的刀胚,不敢再看我。
碰了个软钉子。意料之中。
沈砚转悠到另一个相对僻静的工棚,这里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匠人在处理精锻的细活。一个头发花白、手臂肌肉虬结如老树根的老铁匠,正用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一柄短剑的护手,眼神专注得像在看情人。
“老师傅,好定力!这吵吵嚷嚷的,您这儿倒像个世外桃源。”沈砚凑过去,赔着笑脸。怀里的空药包毫无征兆地又是一阵灼痛,比在醉仙楼时更甚,带着盘龙坞那股子甜腥的腐臭味儿直冲脑门,让他眼前黑了一下。 操!这鬼东西还没完了?他强忍着没露出异样。
老铁匠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了他一下,没说话,继续低头打磨。
“老师傅,跟您打听个事儿呗?”沈砚厚着脸皮,“听说谷里最近赤火砂用得特别多?那玩意儿金贵,劲儿又冲,烧起来啥感觉?味儿是不是特别冲鼻子?”
老铁匠手里的锉刀停了一下,头也没抬,声音沙哑低沉:“赤火砂?那是‘天工阁’和大师傅们经手的东西,我们这些打杂的,只管用配好的料,烧什么炉子,闻什么味儿。”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和…警惕。他显然不想谈这个。
核心掌控,去向不明。 又是一个零碎信息。
“那是那是,大师傅们的手艺,神鬼莫测!”沈砚干笑着附和,目光扫过他旁边堆积的一些边角料和废弃的工具零件。
“喂!那边的!生面孔!干什么的?!”一声粗鲁的喝问从工棚口传来。一个穿着小管事模样短褂、满脸横肉的汉子叉腰站着,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他。
“哎哟,管事的您好!”沈砚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小的沈砚,是…是跟着六扇门冷捕头来的,长长见识!冷捕头在那边查案呢,小的没事儿,就随便看看,开开眼!咱乡下人,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一听是跟着六扇门来的,那管事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凶气收敛了些,但依旧不耐烦地挥挥手:“查案查你的案去!别在这儿瞎晃悠!工坊重地,闲人免进!碰坏了东西,弄脏了料子,你赔得起吗?去去去,外边儿看去!”
“是是是!您说的是!我这就走,这就走!”沈砚点头哈腰,麻溜地退出了工棚。眼角余光瞥见那老铁匠依旧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对方握锉刀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看来明着打听大师傅和赤火砂是行不通了。这些老油条,口风紧得很。
他像个真正的闲汉,漫无目的地溜达。谷内的热浪一阵阵涌来,混合着金属粉尘,糊在脸上、脖子上,黏腻腻的难受。怀里的药包灼痛感一阵紧过一阵,连带盘龙坞那蛊虫爆浆的甜腥腐臭幻嗅也愈发清晰,搅得他胃里翻腾。 不行,得透口气,或者…找点别的线索。
不知不觉,溜达到了工坊区边缘,靠近后山的方向。这里人少了许多,喧嚣声也弱了些。几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正坐在一堆废弃的耐火砖上歇息,捧着水囊猛灌。
机会来了。年轻人,总是相对好说话些。
他调整表情,挂着那种“同是天涯打工人”的亲切笑容凑过去:“几位小哥,歇着呢?这鬼天气,炉子边烤着,可真够受的!”
一个看着机灵点的小学徒抹了把汗,叹气道:“可不是嘛!热得跟蒸笼里的虾米似的!老张头还嫌我们手脚慢!”
“理解理解!都是为了口饭吃!”沈砚顺势坐下,变戏法似的又摸出几个铜板,“来,小哥几个买碗凉茶解解暑!”
铜板的魅力是无穷的。几个学徒眼睛都亮了,推搡着接了,对他的态度立刻热络起来。
“老哥仗义!”机灵小学徒笑嘻嘻的,“您也是跟着官爷来查案的?”
“是啊,跑跑腿,打打下手。”沈砚叹口气,“你们这谷里,规矩大,事儿也多,查得我们头大。对了,小哥,你们天天在这边忙活,晚上住哪啊?离得远不?吵不吵?”
“就住工棚后面那片矮房,不远。”另一个学徒接口道,“吵是吵了点,习惯了倒头就睡。”
“那还好。”沈砚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地问,“听说后山那边挺清静的?晚上能睡个好觉吧?”
“后山?”机灵小学徒挠挠头,“那边是挺偏的,早些年挖矿的旧坑道都在那边,荒废好久了,没啥人,阴森森的,晚上谁敢去啊!”
“旧矿洞?”沈砚眼睛一亮,“废弃了?那晚上应该很安静吧?”
“安静?”小学徒撇撇嘴,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恐惧,“安静个鬼!上个月吧,有天半夜我起来撒尿,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听见那边好像有动静!”
“动静?什么动静?野物?”沈砚追问,心跳微微加速。
“不像!”小学徒头摇得像拨浪鼓,“野物哪能弄出那声儿?叮呤咣啷的…像是…像是…铁链子在地上拖! 还夹杂着…砰砰的闷响,不是咱们打铁那种清脆的,倒像是…砸石头?还是砸…什么硬东西?反正怪瘆人的!”他脸上露出后怕的表情,“我当时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跑回屋了!第二天跟阿亮他们说了,结果被巡夜的赵师傅听见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我们睡迷糊了听岔了,再敢胡说八道就扣工钱!吓得我们谁也不敢提了。”
后山!废弃矿洞!锁链拖曳!闷响!
阿亮那张惊恐的脸和盘龙坞的“锁链拖曳”瞬间重合!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不是听岔了!这谷里的鬼,不止一个!
“真…真有这事儿?”沈砚装作吓得脸发白,“那…那后来呢?”
“后来?”小学徒耸耸肩,“赵师傅凶得很,我们哪还敢说?再说也没再听见过了。可能…可能真是我听错了?或者是什么野物弄倒了架子?”他语气有点不确定,显然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肯定是听错了!”沈砚赶紧顺着他说,“这荒郊野岭的,有点怪声也正常!小哥你肯定是累着了!来来,再买碗酒压压惊!”他又塞给他几个铜板,把他最后那点疑虑也堵了回去。小学徒捏着钱,脸上那点恐惧立刻被欢喜取代。
套到了关键信息,沈砚借口要去找冷捕头复命,离开了这群学徒。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后山矿洞,锁链异响… 欧冶风那老头私账上烧焦的笔记写着“静室外夜有异响...锁链...非锻打...疑甚!”。静室在核心区家属院,但锁链声…源头恐怕真在这后山!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工坊区深处,那片更安静、守卫似乎也更森严的区域——谷主的私人锻炉和书房所在。冷月被墨痕绊着查那些糊弄鬼的账,欧冶风被“请”回去“休养”,现在正是机会!
他像条真正的游魂,漫无目的却又方向明确地朝那边“闲逛”过去。越靠近,守卫的身影就越清晰,他们穿着统一的谷内护卫服饰,腰佩刀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生面孔。沈砚装作迷路,东张西望,磨磨蹭蹭地接近。
谷主的私人小院很安静,巨大的熔炉冰冷地矗立着,显然很久没开火了。旁边是一间独立的石屋,窗户…嗯?!
沈砚脚步微微一顿。那间应该是书房石屋的窗户,其中一扇…竟然虚掩着一条缝!没关严!
欧冶风那老头,被冷月一激,又被墨痕“请”走,心绪不宁,竟然连窗户都忘了关死?
机会!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那灼热的药包烫了一下。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种茫然迷路的土鳖表情,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朝那扇虚掩的窗户挪去。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四周——一个护卫正背对着我,似乎在和远处的同伴打手势换岗,另一个刚走到院门口。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