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镇这破地方,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子抠搜味儿。我掀开客栈那扇油腻的门帘,目光扫过几张空了大半的桌子,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个永远拨拉着算盘的身影。
李三。人送外号“算盘珠子”,不是因为他吝啬,恰恰相反,我这刀头舔血换来的银子,大半都经他的手,流到了那些我平日瞧不见、却真正需要它的犄角旮旯。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鼻梁上架着副水晶眼镜,指头在那些油光水滑的算盘珠上跳得飞快,瞧着比县衙的户房书吏还像个先生。
“三爷,账目还清爽?”我拉开条凳坐下,声音带着穿林过野后的风尘。
李三头也没抬,算珠噼啪作响:“沈爷回来得正好。上一笔三百两,城西慈幼局用去八十两,余杭水灾后买了五十两药材散给了乡亲,剩下的……入了咱们的流水,刚够平了前几个月的亏空。”他语气平淡,像在念叨今天白菜几文一斤。
我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个略沉些的钱袋,推过去。“栖霞山庄的尾款,不太干净,你看着处置。”
他这才停下动作,拿起钱袋,指尖一捻便知轻重,看也不看就收进桌下暗格,又拨了一颗算珠,仿佛那里面不是沾着血的银子,只是几颗普通的石子。“这世道,干净钱难挣,脏钱……也得有人去花在干净地方。”他推了推眼镜,终于抬眼看向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刚淬火的针,“赵国坐这天下也有些年头了,可你看,北边不太平,朝堂上诸位大人为了漕运和边饷吵得脸红脖子粗,咱们这江南水乡,底下也一样是浑汤。”
我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浑浊的茶水,一口灌下,苦涩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勉强压下了心底那点从栖霞山庄带出来的、粘稠的邪异感。这世道,灭了强秦的大赵,如今内部也快烂到根子了,上面斗得欢,下面活得难。
“有话直说,三爷,你这弯子绕得我头晕。”我敲了敲空碗。
李三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蛟龙帮,听说过吧?盘踞运河多年的地头蛇。”
“略有耳闻。”
“他们的老帮主,‘怒蛟龙’,半个月前,暴毙。”他吐出这几个字,带着寒气,“对外说是急症,可底下传,死状蹊跷,面色青紫,七窍有血,心口皮肉底下……像是有活物在拱。”
活物……我心里猛地一沉。栖霞山庄佛堂里,无尘那诡异的笛声,雷老头心口皮下疯狂蠕动的金线……“钻心痋”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微微一颤。
“新上位的是二当家,金鳞。”李三继续道,语速平稳,“手段狠,疑心重。他上来后,蛟龙帮控制的几条水道,‘活鱼损耗’翻着跟头往上涨。六扇门那边怀疑,他们借漕运的壳子,干着见不得光的买卖,老帮主的死,八成跟他脱不了干系。而且……很可能跟军火,还有你提过的那邪门虫子,扯上关系。”
我捏着空茶碗,冰凉的粗瓷硌着指腹。蛟龙帮,金鳞,钻心痋……无尘那妖人消失后,果然又找到了新的窝点?这些词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穿着,线的另一端,牵着令人不安的真相。
“怎么,沈爷对这摊浑水有兴趣?”李三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惫懒的笑:“兴趣?那玩意儿不能当饭吃。三爷,你就直说,这活儿是肥是瘦,是烫手还是送死?”
李三慢悠悠地又拨了下算盘珠,清脆一响。“风险嘛,盘龙坞是龙潭虎穴,水网密布,常年大雾,官军剿了几次都损兵折将。那金鳞更是疑心重似鬼。”他话锋一转,“不过,眼下正是他们内部权力更迭,人心浮动的时候。若是能有个够机灵、够滑头,也够……不择手段的生面孔混进去,里应外合……”
他没再说下去,意思却明明白白。冷月那边肯定也盯上了,硬碰硬代价太大,需要一张不起眼却又足够硬的牌。而我这个刚从栖霞山庄脱身、在六扇门挂了号又没什么跟脚的“追魂手”,正合适。
脑子里闪过冷月那张冰块脸,还有无尘那令人作呕的笛声。躲是躲不掉的,这江湖,从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把空碗往桌上一顿,咂咂嘴,仿佛在回味那并不存在的茶香。
“成吧,”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这活儿,听着是有点呛鼻子。不过,我这个人,就爱吃吊着的饵,特别是闻着香的。”
李三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又低头专注于他的算盘,仿佛刚才敲定的不是一桩玩命的买卖,而是一笔寻常的米粮生意。
“盘缠和新的身份路引,明天一早备好。‘谢岩’,怎么样?身家清白,走投无路,有把子力气……”
我看向窗外,运河的方向水汽氤氲,灰蒙蒙一片。盘龙坞……金鳞……钻心痋……
这醉江楼外的运河,看着平静,底下怕是已经开了锅。这趟浑水,不蹚也得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