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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阴山隘口。

关墙上的金狼旗已经挂了三天,旗面在初夏的风里猎猎作响,每个进出关口的人都会抬头看一眼。那面曾经象征草原王权的旗帜,如今成了晋军胜利的注脚,旗角破损处用粗线缝过,更显落魄。

陈骤站在关墙上,他望着北面草原——野狐岭方向最后一批部队昨日已撤回,现在关口内外都是忙着休整的士卒。拆洗甲胄的、磨刀的、喂马的,还有一队队新兵正被老兵带着操练,喊杀声零零落落。

“将军。”

周槐从台阶走上来,手里拿着本册子。这司马换上了干净的青布袍,头发梳得整齐,但眼下的乌青透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如何?”陈骤没回头。

“招抚的使者派出去了。”周槐走到他身侧,翻开册子,“往西北方向三队,往东北方向两队,都是懂草原话的老斥候带着。带了茶叶、盐、布匹,还有您的手令——只要愿归附,既往不咎,可在边境互市,按晋人商贾同等对待。”

陈骤点头:“慕容部残部有消息么?”

“有。”周槐指着册子上一行字,“溃散后分成三股,最大的一股约两千人,由慕容部老将秃发贺统领,现在黑水河一带游牧。已经派人接触了,开出的条件是:承认晋朝统辖,每年进贡马匹五百,可得边境互市资格,首领授官职。”

“秃发贺什么反应?”

“还没回信。”周槐合上册子,“但据斥候报,他部下缺盐缺铁,日子不好过。浑邪部败了,他们少了个威胁,但也少了靠山。这时候招抚,正是时候。”

陈骤沉默片刻:“告诉使者,条件可以谈。马匹三百也行,但必须派贵族子弟入阴山为质。”

“明白。”

两人正说着,关下传来马蹄声。胡茬和张嵩并骑而来,身后跟着一队骑兵,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是追击溃兵时缴获的战利品。

陈骤和周槐走下关墙。

胡茬翻身下马,脸上那道疤结了深褐色的痂,笑起来有点狰狞:“将军!追出去八十里,又捞着条大鱼!”

他从马鞍旁解下个布袋,往地上一倒——哗啦啦滚出几十件金银器皿,还有几块雕着狼头的玉牌。

“浑邪部右谷蠡王的家当。”胡茬咧嘴,“那老小子跑得慢,被我们截住了。亲卫死光了,他自刎了,这些东西都便宜咱们了。”

张嵩也下马,补充道:“沿途又收拢溃兵四百余,斩首三百。现在草原上逃散的浑邪部众,大多往北去了,少数往西投奔慕容残部。”

陈骤扫了眼地上的财物:“按规矩,三成归缴获者,七成入公库。你们自己分。”

“谢将军!”胡茬眼睛亮了。

周槐蹲下身,捡起一块玉牌看了看:“右谷蠡王……这是浑邪部掌管刑罚的贵人。他死了,浑邪部内部怕是要乱一阵。”

“乱才好。”陈骤说,“他们越乱,我们越安稳。”

正说着,又一队人马从关外进来。是岳斌的陷阵营,队伍里还押着几十个俘虏。岳斌走在最前,甲胄已经清洗过,但上面的刀痕洗不掉。

“将军。”岳斌抱拳,“野狐岭山口已留五百人驻守,工事加固完毕。这些是最后一批俘虏,路上又抓的散兵。”

陈骤点头,看向那些俘虏。大多是年轻面孔,眼神麻木,衣衫褴褛,有些还带着伤。

“按之前定的,送平皋矿场。”他对周槐说,“干满三年,放人。”

“是。”

俘虏被押走。岳斌这才松口气,揉了揉左肩——那里在野狐岭挨了一记骨朵,肿还没全消。

“伤怎么样?”陈骤问。

“无碍。”岳斌放下手,“将军,有件事……冯一刀部在回撤路上,遇到小股浑邪部溃兵袭击运粮队,打了一场,折了七个弟兄。”

陈骤皱眉:“运粮队?哪来的运粮队?”

“是从平皋往阴山送第二批粮草药材的。”周槐接话,“廖主簿派的人,带队的是豆子和小六。本来该昨天到的,可能路上耽搁了。”

正说着,关外又传来车马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支车队正缓缓驶来。打头的是两辆装粮的大车,后面跟着三辆车药材,还有几辆装着布匹杂物的车。豆子和小六骑着马在前面引路,两个年轻人晒黑了不少,但精神头足。

“将军!”豆子老远就喊,催马快跑几步,到近前翻身下马,动作有点急,差点摔倒。

陈骤扶住他:“慢点。路上遇到袭击了?”

“遇、遇到了!”豆子喘着粗气,“二十几个溃兵,想抢粮车!幸好冯校尉的人及时赶到,把他们都宰了!就是……就是折了几个弟兄。”

他说着眼圈有点红。小六也下马过来,补充道:“冯校尉让我们先走,他带人打扫战场,应该快到了。”

话音未落,冯一刀就带着队伍出现在了关口。

这汉子还吊着胳膊,但骑马姿势依旧悍勇。身后跟着约两百人,个个带伤,但队形不乱。马背上除了兵器,还驮着战友的尸体——用布裹着,横放在马鞍前。

陈骤迎上去。

冯一刀想下马,陈骤按住他:“伤怎么样?”

“骨头接上了,得养俩月。”冯一刀说,声音嘶哑,“折了七个弟兄,伤了十三个。那群溃兵是饿疯了的,不要命地冲。”

陈骤点头,拍了拍他的马脖子:“先去治伤,好好休养。死去的弟兄……厚葬,抚恤按三倍发。”

“谢将军。”

冯一刀带人进关。陈骤这才看向豆子和小六:“粮草药材都齐了?”

“齐了!”豆子赶紧说,“廖主簿让带的都在车上!还有……还有婚礼要用的红布、喜烛、酒,都备好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单子,双手递给陈骤。

陈骤接过,粗略扫了一眼。单子上密密麻麻列着物品:粮食五百石,药材三十车,布匹两百匹,盐一百斤,铁料五十斤……还有婚礼用的红绸二十匹,喜烛百对,酒五十坛。

“廖主簿说,”小六补充道,“婚礼日子定了的话,他提前三天带人来布置。平皋的百姓听说将军要成婚,都自发凑了份子,廖主簿拦都拦不住。”

陈骤把单子折好,塞进怀里:“告诉廖文清,心意领了,但份子钱不能收。百姓日子刚见好,不能让他们破费。”

“是。”

豆子和小六牵马去安置车队。陈骤转身,对周槐说:“粮草入库,药材送医营。婚礼用的东西……先找个空帐放着。”

“明白。”周槐点头,顿了顿,“将军,婚礼日子……”

“等各营整编完毕,论功行赏之后。”陈骤说,“大概……十天左右。”

“那我这就开始准备。”周槐露出笑容,“虽然您说从简,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陈骤没反对,只是点点头。

他继续在关口内外巡视。走到伤兵营时,里面比前几日安静了不少——重伤员大多稳定了,轻伤员有的已经归队。苏婉正在给一个士卒换药,那士卒腿断了,上了夹板,疼得龇牙咧嘴,但强忍着不出声。

陈骤站在帐篷外,没进去。

苏婉换完药,抬头看见他,用眼神示意等一下。她洗了手,擦干,这才走出来。

“耿石今早能坐起来了。”她第一句话就说,“喝了一碗粥,没吐。”

陈骤松口气:“熊霸呢?”

“也能下地走几步了,但腰使不上劲,得慢慢养。”苏婉说着,打量陈骤,“你脸色不好,没睡?”

“睡了,睡得浅。”陈骤揉了揉眉心,“事情多。”

苏婉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递给他:“安神的药茶,晚上泡水喝。”

陈骤接过,布袋还带着体温。他握在手里,点点头:“谢了。”

“婚礼……”苏婉开口,又停住,似乎在斟酌词句,“真要从简?”

“真要从简。”陈骤说,“现在不是铺张的时候。”

“我不是要铺张。”苏婉摇摇头,“我是说……我爹娘不在了,你那边……”

“我父母早亡,洛阳那个侯府空着。”陈骤接话,“所以就在阴山办,请老弟兄们吃顿饭,拜个天地,就行了。”

苏婉看着他,忽然笑了:“也好。简单点,踏实。”

两人又说了几句,苏婉要回去照看伤员,陈骤继续巡视。

走到匠作营时,里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金不换正指挥着几十个匠人拆解缴获的兵器甲胄,分类堆放。李莽蹲在一旁,手里拿着炭笔,在木板上画着什么图样。

“将军!”金不换看见陈骤,眼睛一亮,“您来得正好!看这个——”

他举起一根刚改造好的弩箭。箭杆是普通的桦木,但箭头明显不同——不是常见的三棱锥形,而是带倒钩的扁锥形。

“这是用浑邪部铁甲融了重打的!”金不换兴奋地说,“硬度高,带倒钩,射进肉里拔不出来!就算没射中要害,光流血就能流死!”

陈骤接过弩箭,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箭头:“试过了?”

“试了!”金不换指着远处一个草靶子,靶心上插着几支同样的箭,“三十步内,能穿透两层皮甲!五十步,一层!”

陈骤点头:“好。能造多少?”

“材料够的话,一个月能出五千支!”金不换说,“就是费工时,得专门安排人手。”

“需要多少人,写单子给栓子。”陈骤把箭还给他,又看向李莽,“你在画什么?”

李莽抬起头。这汉子左袖空荡荡的,但右手握笔很稳。他把木板转过来,上面画着个类似偏厢车的图样,但车厢更窄,轮子更大,车壁上有射击孔。

“改良的侦察车。”李莽声音低沉,但清晰,“轻,快,能载五人,车厢包薄铁皮防箭。车顶有可拆卸的弩架,必要时能当移动箭塔。”

陈骤仔细看了看图样:“能做出来?”

“能。”李莽点头,“金师傅看过,说可行。就是需要好木料,还有轴承……这个得找精细匠人。”

“木料有,缴获的马车拆了就有。”金不换插嘴,“轴承我让徒弟琢磨,应该没问题。”

陈骤拍拍李莽的肩膀:“好。你做出来,记你一功。”

李莽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缓缓地点头。

从匠作营出来,天色已经暗了。陈骤回到将军府——其实是原来赵崇的那座宅子,重新收拾过,简单些,但够用。

栓子正在前厅整理文书,见陈骤进来,赶紧站起来:“将军,各营报上来的请功名单都汇总好了,请您过目。”

陈骤接过厚厚一叠纸,坐下,就着油灯翻看。

第一个是王二狗:斩首七级,俘获百夫长一人,破敌阵两处。建议晋升都尉。

第二个是赵破虏:斩首五级,射杀敌酋两人,率部阻敌援军。建议晋升校尉。

第三个是刘栓儿——那个腹部中刀的年轻伍长:斩首三级,负伤不退。建议晋升队正。

一个个名字看下去,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有些名字后面画了圈——战死了,抚恤按三倍。

陈骤看完,提起笔,在每份建议后面批了“准”字。

批到最后一份时,他停笔,抬头问栓子:“岳斌的任命,朝廷有回音了么?”

“还没。”栓子说,“但周司马说,应该就这几天。”

陈骤点点头,继续批阅。

等全部批完,已经夜深了。栓子收拾好文书,小声问:“将军,婚礼的宾客名单……要不要拟一份?”

陈骤想了想:“就请各营主将,还有老弟兄们。韩迁、周槐、廖文清。洛阳那边……给英国公发个请柬,他来不来随意。”

“那……卢相那边?”

“不发。”陈骤说得干脆,“发了也不会来,何必自讨没趣。”

“是。”

栓子退下后,陈骤独自坐在厅里,看着跳动的油灯火苗。

仗打完了,封赏定了,婚礼在即。

可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洛阳的博弈还没完,草原的威胁还没根除,北疆的建设才刚开始。

但他不慌。

一步步来,一件件做。

他吹熄油灯,起身往后院走。

院子里,初夏的夜风带着青草香。抬头能看见满天星斗,还有关墙上那面在夜风中隐约可见的金狼旗。

陈骤站在院中,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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