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主战场南坡,短暂的沉寂被双方压抑的喘息和金属摩擦声所取代。晋军中军本阵已移至一处视野开阔的缓坡之上,“陈”字帅旗猎猎作响。陈骤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制了望台边缘,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对面浑邪主营的防御布置。栓子手持炭笔和硬板,快速勾勒着观察到的敌营布局变化,标注出疑似指挥节点和兵力密集区。
胡虏主营依山势而建,木栅、夯土墙、拒马、壕沟层层叠叠,显然经营日久。营墙后弓弩手密集,更有一架架简陋但威力不容小觑的投石机被推上前沿,炮梢上已经装填了巨大的石块。身着皮甲或锁子甲的精锐步卒在营内通道间快速调动,骑兵则集结在几处预设的出击口后,虎视眈眈。那面金色狼头王旗,依旧在营垒中央的最高处傲慢地飘扬。
“将军,张嵩校尉已率一千五百骑前往西北方向阻敌,胡茬校尉领剩余骑兵在两翼游弋戒备。大牛校尉的前锋营已在敌营外列阵完毕。”土根上前禀报。
陈骤微微颔首,视线投向主营侧后方约三里处,那座突兀耸立、此刻正被淡淡烟尘笼罩的山岭——孤云岭。隐约的喊杀声和金属撞击声即便隔了这么远,也随着山风断续传来,证明岳斌的陷阵营正在那里与守敌进行着惨烈的争夺。
“岳斌那边压力不小。”陈骤低语。孤云岭扼守西侧通道,地势险要,浑邪部不可能不重兵布防。陷阵营虽强,但兵力仅有三千,又是仰攻,难度可想而知。
“需不需要派兵支援?”铁战在一旁问道。
陈骤沉吟片刻,摇头:“岳斌能应付。现在分兵,正中浑邪王下怀。”他转而问道,“冯一刀那边有信号了吗?”
一直沉默侍立在阴影中的老猫上前一步,独眼望向北方更远处朦胧的山影:“按约定,需待主营混乱或将军发出明确指令。目前尚无动静。不过,我们安排在鬼见愁外围的哨点回报,冯副校尉所部已做好出击准备。”
陈骤点了点头。冯一刀这柄藏在暗处的刀子,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再次将目光投回浑邪主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了望台的栏杆。强攻伤亡太大,围困则时间不站在自己这边——张嵩能否拖住回援的胡虏骑兵还是未知数,且大军远征,粮草转运亦非易事。
“浑邪王想耗,我们偏不跟他耗。”陈骤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传令:中军所有弓弩手前出至大牛前锋阵后三百步,集中射击敌营东侧那段新加固的营墙和其后的投石机阵地!破军营前阵变圆阵,举盾防御流矢飞石!亲卫营抽调两百锐士,携带火油罐和钩索,准备听我号令,突击破坏其东侧栅栏!”
他要给浑邪王持续施压,制造多点开花的假象,逼迫其调动兵力,露出破绽。同时,这也是为岳斌在孤云岭和冯一刀在敌后的行动创造机会。
命令迅速传达。中军后方,号角长鸣,旗幡摇动。近两千名弓弩手在军官的喝令下快步向前,在破军营重甲方阵后迅速展开,张弓搭箭,上弦擎弩,对准了浑邪主营东侧。与此同时,王二狗从亲卫营中点出两百名最为悍勇、身手敏捷的老兵,迅速装备上装满火油的陶罐、钩索和短兵,在盾牌手的掩护下,悄然向前沿运动。
“放!”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弓弦震响,弩臂弹动,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狠狠扎向浑邪主营东墙!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侧孤云岭。
这里的战斗早已进入白热化。孤云岭山势陡峭,只有一条勉强可容三人并行的蜿蜒小径通向岭顶。浑邪部在此驻扎了超过一千五百名守军,依托几处天然石洞和匆忙垒砌的石墙,层层设防。
岳斌的陷阵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攻到半山腰。此刻,他亲自率领着最精锐的一队甲士,正对着一处卡在必经之路上的石墙缺口发起猛攻。石墙后箭矢如雨,滚木礌石不断砸下。
“盾!顶上去!”岳斌嘶吼,他的面甲上溅满了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渍,声音因吸入烟尘和不断呼喊而沙哑不堪。身旁的陷阵营士卒两人一组,一人举着加厚的大盾奋力前顶,抵御箭石,另一人则手持短矛或战斧,伺机从盾牌间隙刺杀墙后的敌人。
不断有士卒中箭或被石头砸中,惨叫着滚下山坡。但陷阵营的进攻节奏丝毫未乱,如同冰冷而坚韧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持续冲击着石墙防线。岳斌看准一个守军换箭的间隙,猛地从盾牌后蹿出,手中那柄特制的、带有钩刃的破甲短枪闪电般刺出,精准地从一个射击孔扎入,里面顿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趁势一脚蹬在石墙上,借力向后翻滚,躲开几支射来的冷箭,落回己方盾阵之后,动作一气呵成,冷静得可怕。
“校尉!左侧发现一条采药人踩出来的毛道,或许能绕到石墙后面!”一名满脸血污的队正猫着腰跑过来汇报。
岳斌眼中寒光一闪:“带一队人,上去!不要硬拼,制造动静,吸引守军注意力!”
“是!”
阴山隘口,伤兵营。
这里的氛围与前线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药味、血腥味和压抑的痛苦呻吟。苏婉刚刚为一名肩膀被石块砸得粉碎的破军营士卒做了截肢手术,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学徒递上清水和布巾,她快速擦拭了一下,又立刻走向下一个伤员。
营帐一角,熊霸正努力尝试自己坐起来,腰腹的伤口被牵动,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咬着牙不肯出声。他眼巴巴地望着营帐外,耳朵竖着,努力捕捉着北方传来的任何声响,哪怕只是隐约的鼓角。
李莽依旧坐在他的角落,木板上的草图已经复杂了许多,除了床弩平衡机构,还多了些类似可折叠盾车和简易抛石机的线条。他的左手依旧僵硬地垂着,但右手握炭笔的姿势稳定了许多。外面的喊杀声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只是偶尔,当一阵特别激烈的、如同潮水般的欢呼或怒吼随风传来时,他刻画的动作会微微一顿,随即又更加用力地划下线条。
一名医官学徒匆匆进来,对苏婉低声道:“苏医官,平皋廖主簿派人送来的第二批药材到了,豆子和小六押送的,还捎来口信,问婚礼所需的一应物品清单是否需要增减?另外,金不换总管派人来问,新打制的一批破甲箭镞已经完成,是立刻送往前方,还是……”
苏婉一边检查一名箭伤士卒的伤口恢复情况,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回复廖主簿,一切从简,按最早议定的单子准备即可,节省下的用度,优先采购药材和御寒之物。告诉金总管,箭镞立刻送往前方大营,交给周司马调配。另外,请他再赶制一批简易担架,要轻便结实的。”
“是。”学徒记下,快步离开。
苏婉走到耿石的榻边。这位老都尉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一些,苏婉给他灌下的参汤和汤药似乎起了作用,最危险的高热暂时退去。她小心地揭开包扎检查伤口,感染迹象依然存在,但并未恶化。这已是最好的消息。
她轻轻舒了口气,走到帐边,望着北方野狐岭方向。那里的天空,似乎被烟尘和隐约的火光映得有些发红。她知道陈骤就在那里,指挥着千军万马,进行着一场决定北疆命运的战斗。她没有太多担忧,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信任。她能做的,就是守好这里,救治每一个能救回来的生命。这,同样是战斗。
野狐岭主战场。
晋军弓弩手的持续压制射击取得了效果。浑邪主营东侧营墙后的投石机阵地被重点照顾,操作手死伤惨重,数架投石机被火箭引燃,燃起大火,进一步扰乱了守军阵脚。营墙本身也被射得千疮百孔,虽然一时难以倒塌,但也让后面的守军不敢轻易露头。
就在浑邪守军注意力被东侧吸引时,王二狗率领的两百亲卫营锐士,借着战场烟尘和己方箭矢的掩护,已然潜行至主营东南角一处相对隐蔽的木栅下。这里并非防御重点,守军相对稀疏。
“上!”王二狗低喝。数名身手最好的士卒立刻抛出钩索,牢牢扣住栅栏顶端,如同猿猴般攀援而上,迅捷无声地解决了栅栏后两个打盹的哨兵。更多士卒随即跟上,用利斧和锯子快速破坏了一段栅栏,打开一个数尺宽的缺口。
“火油!”王二狗率先钻过缺口,接过身后递来的火油罐,看准不远处一堆垒放整齐的、疑似备用箭矢和草料的物资堆,奋力掷出!陶罐碎裂,黑色的火油四溅。几乎同时,几支点燃的火箭从后方射来,精准地落在油渍之上!
“轰!”烈焰腾空而起,迅速引燃了周围的营帐和物资!
“敌袭!东南角有晋狗钻进来了!”警号声和胡虏的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附近的守军慌忙涌来试图堵住缺口、扑灭大火。
“撤!按原路退回!”王二狗毫不恋战,见目的达到,立刻下令撤退。两百锐士行动划一,边战边退,利用燃烧的混乱和熟悉地形的优势,迅速从缺口撤出,与接应的盾牌手汇合,退回本阵。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如同毒蛇吐信,一击即走,却成功在浑邪主营东南角撕开了一道流血的伤口,点燃了混乱的火种。
了望台上,陈骤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东侧佯攻加压,东南角突袭放火,西侧孤云岭岳斌死战牵制,西北方向张嵩骑兵游斗阻援……多管齐下,浑邪王的防御体系已经开始出现松动和迟滞的迹象。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渐渐升高。
是时候了。
“传令全军,擂鼓助威!让胡茬的骑兵再逼近些,用骑射持续骚扰其两翼!”
“给冯一刀发信号:狼烟三柱,直冲云霄!”
“告诉大牛,破军营前阵,做好突击准备!”
最后的决战序曲,即将奏响。而孤云岭上,岳斌派出的那支绕后小队,也终于在付出了数条生命的代价后,成功攀上了石墙后方的一处崖壁,将几罐火油狠狠砸向了守军聚集的后方!火光与喊杀声,同时在孤云岭和野狐岭主战场上,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