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那本染着血渍与墨痕的物料登记册,如同最坚固的盾牌,不仅挡住了孙明德那志在必得的一击,更将其矛尖狠狠折断,反弹回去!堂上气氛急转直下,孙明德脸色铁青,握着那本册子的手微微颤抖,仿佛那不是纸张,而是烧红的烙铁。
赵崇更是面无人色,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身形单薄却脊梁挺直的栓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精心构陷的“贪墨”罪名,在这铁一般的证据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陈骤扶起栓子,将他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地看向孙明德,再次问道:“孙大人,证据在此。敢问,这‘核查’,是否可以结束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孙明德的心头,也敲在堂上每一个人的耳中。结束?孙明德如何能甘心?他奉密旨而来,肩负着某些不能明言的任务,若就此认输,回京之后如何交代?
就在孙明德骑虎难下、脸色变幻不定之际,堂外再次传来通报声,这一次,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与异样:“报——!周槐司马求见!称……称有北虏重要人证带到,关乎阴山战事真相!”
北虏人证?!
这四个字,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投入了一块新的干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孙明德猛地抬头,赵崇更是惊疑不定地望向堂外。
陈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知道,周槐等待的时机,到了。
“传!”孙明德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个字。
片刻之后,周槐稳步走入大堂,他身后跟着四名身着慕容部服饰、面色惶恐却又带着几分豁出去神情的部落头人,正是冯一刀“请”来的那几位。京营卫兵本想阻拦,但在周槐出示了将军府令牌并言明是“应钦差核查所需”后,只得放行。
这四人的出现,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诡异。慕容部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大燕钦差的公堂上?而且还是作为“人证”?
周槐对着孙明德躬身一礼,朗声道:“启禀钦差大人!此四人,乃依附慕容部之部落头人。彼等感念我朝天威,不忍见忠良蒙冤,特冒死前来,欲陈述阴山战事之真相,以正视听!”
孙明德看着那四个明显吓得够呛、却又强自镇定的部落头人,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他强作镇定,沉声道:“讲!”
周槐对那年长的头人使了个眼色。那头人深吸一口气,用生硬的官话,结结巴巴地开始叙述。他讲述了慕容部如何横征暴敛,如何逼迫他们这些小部落贡献粮草、青壮,动辄打杀,使得各部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讲到慕容坚如何刚愎自用,不听劝阻,一意南侵。最后,他重点描述了阴山决战后期,慕容部粮草被冯一刀焚烧后,军心如何涣散,溃败时如何混乱不堪,各部溃兵以及他们这些沿途部落,如何趁机抢夺散落的粮草军械,以至于鹰扬军追击所获甚少。
“……大汗……不,慕容坚他跑得太快,什么都顾不上……我们,我们也只是捡了些活命的东西……鹰扬军,鹰扬军真的没拿到多少……”那头人最后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
他的叙述,虽然磕绊,却细节丰满,情感真实,与栓子那本冷冰冰的物料册相互印证,彻底将“缴获稀少”的原因,归咎于慕容部的自身崩溃和溃败时的混乱,而非鹰扬军作战不力或有其他隐情。
孙明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简直是灰败。他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对方不仅有物证,还有人证,而且是人意想不到的“敌证人证”!这还怎么查?怎么罪?
然而,这还没完。
周槐待那头人说完,目光转向那个知晓浑邪部与赵崇有勾连的头人,微微点头。
那头人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声音颤抖却清晰地说道:“还……还有一事……小的……小的曾偶然得知,在……在阴山最后那场大战前……浑邪部的王子,曾……曾秘密接待过从南边来的使者……好像,好像是姓赵的大官派去的……送了好多绸缎和茶叶……”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胡说八道!”赵崇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色瞬间煞白,指着那头人厉声尖叫,“血口喷人!你这胡虏,安敢污蔑本官?!”
那头人被赵崇的凶态吓得一哆嗦,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小的……小的不敢胡说!当时……当时有好几个人都看见了……那使者进去谈了快一个时辰……”
孙明德霍然转头,目光如刀般射向赵崇!通敌?!纵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哪怕只是嫌疑,也足以让赵崇万劫不复!
赵崇浑身冷汗涔涔,语无伦次地辩解:“大人!休要听这胡虏疯言乱语!这是陈骤!是陈骤指使他们构陷下官!大人明察啊!”
陈骤冷冷地看着失态的赵崇,缓缓开口:“赵总管何必激动?清者自清。既然这位头人提及此事,想必孙大人也会一并查明。或许,只是误会,亦或是有人冒充赵总管的名义行事也未可知。”
他这话看似在为赵崇开脱,实则将“查明”二字重重砸下,逼着孙明德必须对此事给出交代!
孙明德坐在堂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本是想来查办陈骤,削弱鹰扬军,却没想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物证、人证、甚至连通敌的嫌疑都扯了出来!这摊浑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他看着镇定自若的陈骤,看着惶恐狡辩的赵崇,看着堂下那本厚重的物料册和四个战战兢兢的部落头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这“核查”,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场闹剧,一场将他这位钦差也卷入其中的政治风暴。他必须立刻止损!
孙明德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音嘶哑地喝道:“够了!”
堂上瞬间安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陈骤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陈将军……物证、人证,本官已览。鹰扬军血战之功,损耗之巨,毋庸置疑。至于其他……本官自会……据实奏报朝廷。”
他顿了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今日……就到此为止。退堂!”
说完,他不等众人反应,几乎是踉跄着起身,拂袖而去,背影充满了仓皇与狼狈。
赵崇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他知道,他完了。
陈骤看着孙明德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堂上面色各异的众人,知道这场风波,虽然还未完全平息,但胜负已定。他转身,对着周槐和栓子,以及那四个部落头人,郑重地抱拳一礼。
“多谢。”
这一礼,重于千斤。
图已穷,匕已见。鹰扬军,终于在这场不见刀光却凶险万分的战后博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朝堂之上的风波,绝不会因此停息。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来自洛阳的更大风暴。但至少在此刻,阴山的血色战旗,依旧在北疆的风中,倔强地飘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