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不断的投石轰击,将阴山隘口及周边地区变成了巨大的采石场,只不过开采出来的是混合着血肉与木屑的碎渣。原有的防御工事被砸得七零八落,守军只能依托残存的墙基、堆积的乱石和连夜抢修出的简易矮墙进行抵抗。
慕容部的战术变得明确而残酷。白日里,大型投石机间歇性轰鸣,不求精准,只求最大限度地破坏工事、制造恐慌、消耗守军精力。轰击间隙或入夜后,则是小股部队轮番不休的袭扰,箭矢冷射,鼓噪佯攻,让守军不得安宁,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
伤亡数字不再是某次激烈冲锋后的骤增,而是如同钝刀割肉般,缓慢却持续地上升。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每一个鹰扬军士卒的肉体与意志。
王二狗靠在一段用尸体和碎石勉强垒起的矮墙后,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打退敌人不足百人的小股骚扰了。每一次敌人退去,留下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更深的疲惫和对下一次袭击何时到来的焦虑。箭矢早已用尽,现在全凭腰刀和长矛搏杀,连刘三儿这样的新兵,脸上都只剩下了麻木的凶狠。
“队副,喝口水。”刘三儿将一个水囊递过来,声音嘶哑。他的手臂上缠着脏污的布条,那是昨夜被流矢擦伤的结果。
王二狗接过,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勉强提振了些精神。他看了看矮墙外那片被巨石砸得坑坑洼洼、遍布残肢断臂的土地,又看了看身后同样萎靡不振的弟兄,心里沉甸甸的。这仗,打得憋屈。
中军洞内,气氛同样压抑。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将军,东侧高地的山洞被巨石震塌,里面一个队的弟兄……全闷在下面了。”韩迁的声音带着沉痛。
“金不换赶制的牛皮木排,在昨日轰击中被砸毁大半,效果有限。修复城墙的材料也快跟不上了。”周槐汇报着后勤的窘迫。
“箭矢存量不足半成,弩枪几乎耗尽。射声营……已无法提供有效掩护。”木头的声音低沉,带着不甘。
陈骤闭着眼,手指用力揉着眉心。他能感觉到,军队的韧性正在被一点点磨掉。慕容坚这是阳谋,就是用绝对的实力和资源,一点点将你耗死。
“胡茬和张嵩那边有消息吗?”陈骤睁开眼,问道。
周槐摇头:“他们昨夜试图袭击敌军粮队,但慕容坚防范极严,未能得手,反而折损了些人手。慕容部巡逻的骑兵数量增加了数倍,侧翼骚扰越来越难。”
“李莽的猎杀队呢?”
“猎杀了几名百夫长,但对方指挥官学乖了,轻易不露头,身边护卫也多了。”
似乎所有的反击手段,都被对方以雄厚的人力物力化解。局势如同一潭死水,而鹰扬军,正在这潭死水中缓缓下沉。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尘土、面带焦虑的文书在土根的引领下匆匆进入洞内,是栓子。
“将军!平皋急报!”栓子顾不上行礼,急声道,“廖主簿让属下火速送来!帅府……帅府赵总管,以‘核查军需、避免靡费’为由,派了一支军需官队伍,要强行接管我们在平皋城外的秘密仓库!那里存放着我们最后一批应急的箭杆和伤药!”
“什么?!”韩迁勃然变色,“赵崇他想干什么?!前线将士在流血,他在后方捅刀子?!”
周槐脸色铁青:“他是怕我们败得太快,还是怕我们赢得太轻松?此举无异于资敌!”
陈骤眼中寒光一闪,胸中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外有强敌压境,内有蠢吏掣肘!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杀意,冷声道:“廖文清如何应对?”
栓子连忙道:“廖主簿已带人拦住那支队伍,暂时僵持在仓库外。但对方手持帅府令牌,态度强硬。廖主簿担心……担心拖久了,会引发冲突,授人以柄。”
洞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赵崇此举极其恶毒。若交出仓库,前线补给立刻断绝;若拒不交出,就是抗命,赵崇完全可以借此弹劾陈骤,甚至调动其他兵马“平叛”。
“将军,是否让末将带一队亲兵回去……”土根上前一步,手按刀柄,眼中凶光毕露。
“不可!”陈骤立刻否决,“此时分兵回平皋,正中慕容坚下怀!而且,对帅府动武,形同造反!”
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地看向周槐和栓子:“周槐,你立刻以我的名义,草拟一份措辞最强硬的文书,发给赵崇!告诉他,仓库物资关系阴山防线存亡,若因帅府强征导致防线崩溃,北疆糜烂之责,由他赵崇一力承担!将此文书副本,快马送往洛阳,直送兵部王尚书案前!”
“栓子,你立刻返回平皋,告诉廖文清,仓库绝不能交!让他想办法拖,用一切办法拖!必要时,可以‘遭遇小股胡人溃兵袭击,仓库暂无法开启’为由,封闭仓库区域!所有责任,我来担!”
“是!”周槐和栓子齐声应道,立刻转身去办。
陈骤知道,这是在走钢丝。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内部的蛀虫,有时比外部的强敌更致命。
消息不知怎的,还是在前线少许将领中传开了。窦通气得差点砸了手中的斧头,被岳斌死死按住。
“狗日的赵崇!老子在前面卖命,他在后面拆台!等打退了慕容崽子,老子非去平皋剁了他不可!”窦通低吼道,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连一向沉稳的韩迁,都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国之蠢贼!”
这股愤怒,并未带来力量,反而像是一根引线,点燃了将士们心中积压的委屈、疲惫和绝望。防线上的气氛,更加低迷。
王二狗也隐约听到了些风声,他不懂朝堂那些弯弯绕,只知道帅府的大官在卡他们的脖子。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产生了怀疑:他们在这阴山血战,舍生忘死,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背后那些视他们如草芥、甚至背后捅刀子的官老爷吗?
这种怀疑,如同瘟疫,在沉默中悄然蔓延。
死水之下,暗流汹涌。鹰扬军的军心,正面临着比慕容部巨石和刀剑更严峻的考验。陈骤站在地图前,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峭。他知道,必须尽快打破这僵局,否则,不需要慕容部攻破隘口,鹰扬军自己就要从内部垮掉了。
他目光扫过沙盘,最终,落在了代表慕容部投石机阵地的那个标记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