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编后的“骤雨营”,像一块棱角分明却尚未熔铸一体的铁胚,被投入了名为“操练”的熔炉。接下来的日子,营地里再无宁日。
卯时点卯,天光未亮,寒气刺骨。新任副百夫长老王如同一个冷酷的计时沙漏,独眼扫过队列,迟到者,哪怕只喘口气的功夫,当场就是五军棍,由大牛和石墩亲自执刑,绝无通融。几声结实的闷响和压抑的痛哼,让所有新老士卒都瞬间绷紧了皮。
操练的内容简单、枯燥,却直奔战场要害。不再是花哨的阵型变换,而是最基础的:结阵、冲锋、格挡、劈砍、弩箭齐射。老王负责整体调度和军纪,大牛和石墩则如同两尊门神,一个负责冲锋陷阵的狠辣,一个负责阵型坚守的沉稳。
矛盾立刻显现。
新兵动作生疏,配合笨拙,常常撞到一起,或者跟不上节奏。调来的老兵,有些仗着资历,对伍长的指令阳奉阴违,动作敷衍。而黑石谷的老底子,则带着一股天然的优越感,对新兵的笨拙报以毫不掩饰的嗤笑,对不服管的老兵则怒目相向。
“手抬高点!你他娘的是在给敌人挠痒痒吗?”大牛一脚踹在一个新兵屁股上,那新兵一个趔趄,满脸通红,眼眶含泪,却不敢吭声。
“那边几个!磨蹭什么?没吃饭吗?老子在黑石谷啃树皮的时候,都比你们有劲!”一个黑石谷老兵对着几个动作慢的降兵呵斥。
“哼,落马涧活下来的就了不起?老子在边军跟胡人干仗的时候,你们还在玩泥巴呢!”一个从边军调来的老兵低声反唇相讥,被身边的伍长瞪了一眼才闭嘴。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股无形的火药味。摩擦时有发生,一次队列训练中,两个新兵因为碰撞争执起来,差点动了手,被巡视过来的陈骤一声冷喝镇住,每人罚跑营地二十圈。
陈骤大部分时间沉默地站在场边观察,手拄长矛,如同钉在地上的标尺。他很少亲自下场纠正动作,但那双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捕捉着每一个细节:谁在偷奸耍滑,谁在努力适应,谁有潜力,谁可能是刺头。
他发现那个曾与大牛顶撞的桀骜老兵,虽然嘴上不服,但训练时却异常认真,动作狠辣老道,是个好苗子,但需要敲打。他也发现几个新兵虽然笨拙,但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比如那个被大牛踹了屁股的小子,跑圈时摔了几跤,却每次都爬起来继续跑完。
午间歇息时,冲突终于爆发了。起因是打饭排队,一个边军来的老兵想插队,被豆子严格按照新定的规矩拦住。那老兵觉得丢了面子,骂骂咧咧,推了豆子一把。小六见状不干了,上前理论,双方立刻推搡起来,引得不少人围观。
“干什么!”陈骤的声音如同炸雷,人群立刻分开。他走到中间,目光冰冷地扫过闹事的几人。“营规第三条,是什么?”
豆子站稳身子,大声道:“严禁私斗,违者鞭笞二十!”
“听到没有?”陈骤盯着那个边军老兵和脸红脖子粗的小六,“自己去找老王领罚!其他人,再看热闹,一起罚!”
那老兵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低下头,悻悻地走向老王的营帐。小六也咬了咬牙,跟了上去。一场风波被强行压下,但隔阂并未消除。
下午是弩箭射击训练。老猫负责教导新兵。他嘴比老王还损,但教的东西却实用。
“手稳!心稳!把你对面想象成欠你钱不还的王八蛋!对,就这眼神!射出去的箭才能要命!”他一边骂,一边纠正着新兵的姿势。效果居然不错,新兵们在他刻薄的指点下,进步飞快。
陈骤看着老猫的教学,心中微动。他走到老王身边,低声道:“光压不行,得给他们点念想。告诉弟兄们,旬日之后,各什伍内部小比,优胜者,赏钱加肉!全营大比,头三名,升伍长,赏铁甲!”
老王独眼一亮:“明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消息一出,营地的气氛悄然变化。单纯的惩罚让人压抑,但明确的奖赏和晋升通道,则点燃了许多人的希望。训练时的抱怨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专注的眼神和暗自较劲的比拼。就连那些调来的老兵,看向那几副精铁甲的眼神也热切起来。
傍晚,陈骤巡视营房。走到新兵住的通铺,听到里面有人在低声抽泣,是白天被大牛踹的那个新兵。陈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转身离开。他知道,这种时候,安慰无用,唯有自己挺过去。
他走到伤兵营附近,看到苏婉带着医徒还在忙碌。似乎感受到目光,苏婉抬起头,隔着一段距离,与陈骤对视了一眼。她脸上带着疲惫,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陈骤也点了点头,没有靠近,继续巡视。
回到自己的百夫长营帐(其实也就是个稍大些的帐篷),陈骤拿出木片和炭笔。豆子和小六已经教会了他“功”、“赏”、“罚”等不少字。他笨拙地练习着,写写画画,将白天观察到的各什伍情况,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录下来。
土根默默地在帐外擦拭着长矛和盾牌。
夜色渐深,营地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哨兵巡逻的脚步声和远处伤兵营偶尔传来的呻吟。
陈骤走出帐篷,看着星空下轮廓初显的新营地,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这支队伍还很稚嫩,内部充满矛盾,就像一块布满杂质的铁胚。但他有信心,通过严格的操练、公正的赏罚和即将到来的战斗,将这些杂质淬炼掉,磨成一把真正的利刃。
磨刀的过程,总是枯燥而艰辛的。但他和陈骤,都有的是耐心。因为下一场战斗来临时,这把刀是否锋利,将决定“骤雨营”是继续扬名,还是昙花一现。
他攥紧了拳头,感受着掌心因为白日握矛而磨出的硬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