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滩方向的喧嚣在后半夜渐渐平息,只余下风声刮过山野的呜咽。“骤雨”队的营地里,除了哨兵规律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鼾声,一片沉寂。
陈骤却没睡踏实,天刚蒙蒙亮就醒了。怀里那块刻着歪扭“骤”字的木片硌着他,也提醒着他。他摸出来,就着微光又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那字丑得扎眼,像几条僵死的蜈蚣爬在木头上。
“娘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冒了上来。他认得这字,也会念,可写出来咋就这德性?苏医官写得那才叫字,清清秀秀,看着就舒服。
他想起苏婉教几个伤兵认字时的情景,小六和豆子学得最是认真。豆子沉默,学得扎实;小六灵醒,学得快当。尤其是小六,这小子脑袋瓜好使,记性忒好,听说以前在家给富户放过牛,偷听过几天私塾,竟比豆子还多认得几个字。
陈骤攥着木片,猫着腰起身,在逐渐亮起的天光里逡巡,想找个僻静地方再跟自己这名字较劲。刚绕过一堆辎重,就听见旁边避风的土坎后面传来极轻微的嘀咕声。
他放轻脚步,探头一瞧,乐了。
只见小六和豆子俩人蹲在那儿,一人手里一块木片,一根炭笔,脑袋几乎凑到一起,正写得投入。小六嘴里还念念有词:“……这‘粮’字,边上是个‘米’,右边是个‘良’,合起来就是粮食的粮……队正让咱们盯着粮垛,就得认得这个字……”
豆子听得认真,用力点头,拿着炭笔在木片上笨拙地模仿,笔画顺序却不对,写得七扭八歪。
小六瞥见,抢过他的炭笔:“不对不对,得先写这一横,再写这一撇!你看我写!”他边说边在自个儿木片上示范,笔画虽也生涩,但间架结构竟有几分模样,比陈骤那“骤”字可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陈骤看得有些愣神。好家伙,这小六,藏得够深啊!平时不声不响,认字写字竟有这般能耐?
他故意咳嗽了一声。
土坎后的两人吓了一跳,猛地抬头,见是陈骤,顿时有些慌,手忙脚乱地想藏木片,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队……队正!”
“队正,俺们……俺们就瞎划拉几下……”小六脸上有点发白,以为触犯了什么军规。
陈骤板着脸走过去,目光在他们手里的木片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小六写的那几个字上,尤其那个“粮”字,看了又看。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责骂,而是把自己那块写着巨丑“骤”字的木片递到小六面前,语气硬邦邦的:“这字,咋写才周正?你写给老子瞧瞧。”
小六和豆子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小六眨巴着眼,看看陈骤那不像开玩笑的脸色,又看看那丑字,迟疑地接过陈骤的炭笔,在木片空白处,仔细地、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骤”字。
虽然力道不足,略显虚浮,但笔画顺序对,结构也端正,一眼就能认出是个“骤”字。
陈骤盯着那个字,再看看自己写的,老脸有点挂不住,嘴里却哼道:“嗯……还行。比老子差了点力道,但……马马虎虎能看。”
小六和豆子偷偷松了口气,差点笑出来,又赶紧憋住。
陈骤一把抢回木片和炭笔,指着小六刚才写的那个“粮”字:“这个,也教教老子。还有‘箭’、‘敌’、‘守’……这些打仗用得上的,都教!”
他又看向豆子:“你!也别光闷头画符!跟着学!以后老子升了百夫长,军需粮草、记功算赏,都得有人弄明白!光会画圈叉顶屁用!”
豆子猛地点头,眼睛亮了起来。
小六更是兴奋,能教队正认字,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他连忙应道:“诶!队正放心!包在俺身上!俺还认得‘马’、‘刀’、‘盾’……”
从这天起,“骤雨”队的营地里,除了操练、巡弋、骚扰敌营,又多了一道古怪的风景。
常常能看到队正陈骤,逮着空隙就蹲在角落,拿着木片炭笔,眉头拧成疙瘩,跟笔画较劲。旁边往往蹲着小六和豆子,小六压着声音指点,豆子默默跟着学。有时陈骤写烦了,骂骂咧咧,扬言要把木片撅了,但喘几口粗气,又黑着脸继续写。
其他老兵偶尔路过,瞅见这场景,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走开。也有几个心思活泛的新兵,看着看着,眼里露出羡慕,悄悄自己也找了木炭,在休息时偷偷比划。
老猫有次瞧见了,撇撇嘴,对旁边磨刀的大牛嘀咕:“瞧见没?队正魔怔了,想当秀才公呢。”
大牛头也不抬,瓮声瓮气道:“队正学本事,有啥不好?总比你个老油子只会认赌债强!能写名字,能看军令,以后才不吃亏!”
老猫被噎了一下,讪讪走开。
陈骤学得艰难,但进步却也肉眼可见。至少那个“骤”字,写得越来越有模有样,虽然依旧称不上好看,但绝不会再被人认成蜈蚣爬。
有时夜里骚扰回来,老猫汇报情况,会说“火箭大多落在粮垛东南方二十步左右,惊得那群孙子乱窜”,陈骤便会拿出木片,试着画下简易的方位图,并在旁边歪歪扭扭标个“粮”字。
小六和豆子成了他的“启蒙先生”,尤其是小六,因这层关系,在队伍里隐隐更受看重几分。豆子则依旧用他那套符号记录着物资消耗,但偶尔,也会尝试在旁边注上一个小小的、刚刚学会的字。
这种学习并未影响正事。白日的巡弋依旧张扬,夜间的骚扰越发刁钻。鹰嘴滩的敌军被折腾得疲于奔命,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陈骤站在坡上,远眺敌营,手指在掌心无意识地划着“骤”字的笔画。文化水儿多了那么一点点,他看那座“龟壳”的眼光,似乎也隐隐有些不同。如何撬开这龟壳,他心里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识了字,就像是手里多了一把无形的钥匙,虽然还粗糙,却仿佛能打开一扇以前摸不到的门。这门后是什么,陈骤还不完全清楚,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条能让他和“骤雨”队走得更远的路。
他攥紧了手里的木片,那上面,不止有字,还有他越来越清晰的野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