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时的效率极高,不过两三日,消息便经由隐秘渠道传了回来。
那位前宫廷宦官安公公,果然隐匿在金陵城南,毗邻旧院区域的一处鱼龙混杂的巷弄深处。
据线报,此人深居简出,但偶尔会接一些修补古画、修复精巧玩物的活计维持生计,邻里只知其是个脾气古怪、手艺却极好的孤寡老匠人,却无人知晓其真实来历。
时机成熟,不宜再拖。
张子麟恐夜长梦多,决定立即行动。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金陵城的黛瓦白墙。
张子麟亲自点了十余名人手,皆着便装,由熟悉地形的衙役引路,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那座位于窄巷尽头的、外墙斑驳的小院。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草药与胶质混合的怪异气味。
张子麟打了个手势,两名身手矫健的衙役,如同狸猫般翻过不高的院墙,从内里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闩。
众人一拥而入。
小院狭窄,只有一间正屋和一间搭出来的、充当作坊的偏厦。
正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并无异状。而那股怪异的源头,显然来自那间偏厦。
张子麟示意众人警戒,自己率先推开了偏厦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内景象,让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张子麟,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屋内光线昏暗,仅靠一扇糊着厚纸的小窗透入些许天光。
靠墙的木架上,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摆放着数十张“人脸”!
有些已完工,眉眼生动,肤质逼真;有些尚是半成品,只有模糊的五官轮廓,或是孤零零的眼皮嘴唇,浸泡在不知名的透明液体中。
工作台上,散乱地放着各种小巧锋利的刀具、粗细不一的银针、各色颜料、以及几碗散发着怪异气味的胶状物和药水。
墙角一个炭炉上,还温着一小锅咕嘟冒泡的、色泽浑浊的胶汁。
这俨然就是一个制作人皮面具的工坊!其专业程度、工具之齐全、成品数量之多,远超张子麟的想象。
就在众人被眼前景象所慑时,里间布帘一动,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影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须发皆白,满脸深刻的皱纹,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宦官常服。
正是安公公。
他看到满屋的官差,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丝诡异的、混合着嘲弄与解脱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他发出夜枭般干涩的笑声,“终于……还是找来了。是来看咱家这手绝活的吗?”
“安四海!”张子麟上前一步,厉声喝道,“王魁、钱禄、赵莽三人,可是你所杀?这些人皮面具,可是你所留?!”
安公公,或者说安四海,浑浊的目光扫过张子麟,又掠过那些悬挂的“人脸”,笑声愈发尖利:“是咱家做的又如何?那些个渣滓,欺男霸女,鱼肉乡里,难道不该死吗?朝廷律法管不了他们,老天爷闭了眼,咱家就来替天行道!剥了他们这身人皮,让世人都看看他们内里是个什么鬼样子!”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承认了所有罪行,语气中充满了对社会不公的极端愤懑和对自身遭遇的深刻怨毒。
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如何被宫廷抛弃,如何流落市井受尽白眼,如何看着那些恶人逍遥法外,最终选择了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来执行他心目中的“正义”。
“咱家这叫为民除害!”他挥舞着干枯的手臂,状若癫狂,“那些面具,是咱家给他们最后的体面!让他们死了,也能有张‘好’脸皮!”
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凶手供认不讳。
动机清晰,对社会的不满与个人报复。
随行的衙役们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困扰金陵多日的“画皮书生”连环杀人案,竟然如此顺利地告破了!
凶手竟是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前朝老宦官!
消息迅速传回大理寺,衙门内外,上至陈寺丞,下至普通胥吏,无不松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仿佛瞬间落地。
陈寺丞更是拍着张子麟的肩膀,连声称赞:“子麟啊,干得漂亮!雷厉风行,这么快就揪出了此獠,平息了民怨,老夫定要为你向朝廷请功!”
张子麟拱手谦逊,吩咐衙役将安四海严密收监,并将其工坊内所有物品,包括那些已完成和未完成的人皮面具、所有工具、药水,悉数查封,运回大理寺作为证物。
看着安四海被衙役押走时,那依旧喋喋不休、时而狂笑时而咒骂的背影,张子麟的心中却并未像同僚们那般完全轻松。
案子……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安四海有能力,有动机,也亲口承认了。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
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安四海的供述,虽然激烈,却似乎……太过流畅了?
像是一套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而且,一个如此偏激、行事带有强烈仪式感(留下特定面具)的凶手,为何会在被捕时如此“配合”?
甚至带着一种求之不得的急切?
他走到那堆被封存起来的证物前,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精致而诡异的人皮面具。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嘲笑着这看似圆满的结局。
张子麟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疑虑。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连日来的压力让自己过于敏感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尘埃落定的平静之下,悄然酝酿。
真正的“画皮书生”,此刻或许正隐藏在某个角落,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噙着一丝计谋得逞的冷笑。